先核對一下期待:如果我先前完全沒在英美網路閱讀社群吃過幾次瓜,或我對作家/出版界的想像就是只仰賴心靈、藝術與智慧、不受世俗污染的夢想之地,那麼,我讀這本書的樂趣或收穫或許會比較多。
可惜不是那樣。
於是,《黃色臉孔》主打的「爆八卦猛料、有毒社群速寫」,對我來說,都不是沒看過的風雨。在智性投入(intellectual engagement)上,這次閱讀經驗既沒有讓我多知道些什麼,也沒有提出讓我忍不住咀嚼再三的問題,刺激思考的程度可能跟某些Tumblr post或YouTube essay差不多。
而在情感投入(emotional engagement)上,主角的掙扎、自我合理化、甚至是作者在後記提到的「寫作這行的寂寞與恐怖」,我都感受不到,但「寂寞」明明是我最愛讀的主題之一。這讓我蠻失望的。
這接上主要敘事角色塑造的一個問題:她太單面、太卡通(cartoonish)了。
她表現出的恐懼(她什麼都不是、世界不需要她的寫作、她什麼也不會留下)與個體嫉妒(書中將此做為「身分政治變現」所導致爭議的幾乎唯一呈現)都得不到進一步探索,也失去與社經文化資本(我認為更根本的運作結構)接地的機會。
但作者明明有寫到:主角提過雅典娜做為華裔移民第二代,她擁有而她的同儕(無論族裔)不具備的階級、文化與外貌資本,以及她的離散經驗如何影響她能代言/使用「想像家園(也是一種想像共同體了)」的彈性。
這些都是我期待故事進一步探索的,但作者僅僅帶過,像領隊說「我們正經過的右手邊有一扇半掩的門」,至於門後面有什麼風景,不在本次走讀的範圍。
於是,主角身處的外在環境、她內在糾結的情感動機,直到故事最後都還留在人設貼紙的厚度。
作者借她展現的歧視姿態也很浮面、直白與粗糙。當然,在真實日常裡,我們常能見到同樣看似粗糙的人,但那也是因為我們無從得知其內在。小說(特別是《黃色臉孔》行銷自我定位的「文學小說literary fiction」)的強項與吸引人之處,應該正在進入角色「比表象更大、更複雜、也更人性」的內在風景,但在《黃色臉孔》裡看不到。主角的內在動力與類型小說裡有時只需功能性存在的卡通化反派比較,其實差不多,有時後者還比較動人。
我的感覺是,《黃色臉孔》是一本對其市場定位非常有意識、緊貼著某一群TA讀者寫作的書,加上作者的角色腔調、筆法生動易讀,能感覺作者確實聰明、有才氣、對市場敏銳度極高。但可能也因為這樣,我在閱讀時感受不到心或「懇切」的部分,那當然不是故事的必備,卻是能引起我與故事共鳴的要素,於是,作者的聰明反而推開了我。
講得不好聽,《黃色臉孔》讀來,像是寫給關心進步議題,卻還沒準備好面對困難對話的白人讀者的「選我(pick-me)」之作/消費商品。
主角做為一個在道德上、在當前社會文化議題論述角力上,都站不住腳的存在,太卡通、粗糙、也太容易被他者化了,亦即,她完全映照不了TA讀者內在的複雜思緒與社經處境糾葛,她只被用來做為「我不像那些凱倫(I’m not like other Karens)」的靶,讓TA讀者始終能擁有,不會真的危及自我感覺良好的安全距離,並從向外嘲笑(她真是個白人迷因)與內在超然(那不可能是我)中,得到一種批判思考的幻覺。
回到那個走讀領隊的譬喻。這本書甚至不是說「門後風景不在本次範圍」,而是把身分政治變現的矛盾與爭議、究竟「誰能代表」的討論、文學在掠奪與賦權一體兩面的張力等等,這些重要、或許埋著地雷、但嘗試走過絕對有其意義的領域,用娛樂化、好相處的筆法輕輕塗抹、蓋過。
這種新自由主義的變現手法,甚至是作者在書中白紙黑字寫下來的(再想到,她也讓主角批評雅典娜筆下角色的刻板與卡通),令人不禁渴望相信,作者其實「在下一盤更大的棋」,要讓《黃色臉孔》的出版本身做為書中討論爭議的實際體現。
(這機率低得不能再低)
《黃色臉孔》對我來說,做足了冒犯姿態(有時故事需要冒犯,為了揭露被掩蓋的重要問題),實則無比安全貼心,就像女人迷販賣的T-shirt或貼紙。看似要加入當前社會文化現象的對話,卻停留在表層現象的大蒐羅,拼貼社群平台的仇恨訊息、取消/跟風/自我彰顯獨特的群體行為、淪為贖罪券式的消費/表演進步主義,能做為初涉此現象的入門,但在這些(很快就會過期的)田野素材萬花筒背後,看不出觀點、反思、提問、或對讀者的挑戰。讀到後面,我甚至寧可、也期待故事提出帶點挑釁的爭議大反問,但作者一路不慍不火,讓我頗為挫折,也讀不出評論所言「諷刺犀利」。
說個挑釁、或許也會引發爭議的閱讀感受,但我真的想到在某段時間裡,華裔如何自我定位成更溫順、聰明、勤奮的「模範」移民。這本書確實聰明,知道自己該出現的恰當時機(市場成熟時),也知道該用怎樣的姿態出現在市場上。它是那種在大公司裡提出「帶著叛逆風味、卻不會真的挑戰制度」觀點的職員,主管不會感到自身地位受到威脅,還能擁有自己不同於古板同事、能包容創新世代的良好感覺。
回到《黃色臉孔》在整體包裝上(包含書名)大聲吶喊、似乎想主力討論的「身分政治變現」潮流,其實作者在前25%也寫了:
一聲令下,創造神話的流程就即時開始,她的出版團隊認為這種建構出來的人設非常適合行銷,再加上一點恰到好處的新自由主義剝削,複雜的訊息簡化成吸睛的短句,作者介紹則精挑細選出古怪卻有趣、帶點異國情調的部分。
(第五章)
我懷疑這是否就是整個出版產業運作中,最後一個晦澀難解的部分:成為大書的那些書之所以成為大書,是不是因為所有人在某一刻都決定,他們就是認為這本書會是時下最夯的大書——而且並非出於什麼合理的理由。
(第六章)
可以說,作者早在全書前四分之一就指出了《黃色臉孔》命題脆弱的地方。
亦即,身分政治(或臺灣出版行銷時更愛用的「政治正確」這個詞)其實一直都不是根本的運作邏輯,而是行銷標籤(行銷標籤與創作內容的核心關懷需要分開看待,但這邊先不討論)。
關鍵其實在,出版產業這台生產機器決定它要如何分配資源,至少在我看來,能進入分配過程、產生實質影響的,一直都是各種資本之間的兌換,「多元身分政治」只是當下的熱門關鍵字,也就是「好像比較好賣/跟主管pitch比較會過的包裝紙」。過度聚焦包裝紙顏色,卻忽略生產過程有其結構,是倒果為因。
過去,市場還沒那麼「眾聲喧嘩」,人們下意識拿來用的包裝紙,或許是將特定人群交集區(特定國家的白人、交集男性、交集異性戀)的書寫普同化為「人對生命與存在的叩問」。
近十年,熱門包裝紙變成《黃色臉孔》主角宣稱的「多元」。
這一兩年,(特別是臺灣)最新的包裝紙,在我觀察,其實早就變成「嘲諷政治正確!」或「終於能單純享受一個簡單不說教的故事」。
如果要我說(一句得罪人的),這些都是行銷標語,特別是當坊間心得評論「咦怎麼都有這句(難道是公關給的關鍵字)」時,那越來越與出版業+閱讀社群「想像的市場TA想聽什麼」有關,而越來越脫離作品、以及讀者與作品的關係。
《黃色臉孔》的作者明明白白寫在書中,我相信她完全有意識。或許,我不能說她在前四分之一就抵銷了作品的命題,以其聰明才華,我如果努力說服自己「她真的在下很大一盤棋」,其實連《黃色臉孔》的書名也是一張行銷的臉孔,本書從情節、主題、封面設計、到宣傳定位無論是「身分政治爭議」或「政治正確」都是虛招,它在書外映照的正是書內的劇情,這場社會實驗要表達的,其實是主角在故事最後一章的領悟:
我將會精雕細琢並賣出這個故事,有關出版業的種種壓力,是如何導致白人和非白人作家一樣,簡直都不可能出頭,有關雅典娜的成功完完全全都是建構出來的,她一直以來都只不過是個產業象徵而已…
(第二十四章)
但我無法說服自己,如果那樣,故事前二十三章作者邀我們走過的一切drama(如果當驚悚故事看,有很多我期望作者再走遠一點的地方,她也都收了手)會在最後一章(對,遲至最後一章,pacing很怪)變成以下其中一種情況:
A. 剛剛那一切就是主角的下一本書:
這點可能性比較高,但如同前面的分享,《黃色臉孔》有太多能探索的,卻都走過路過緊接著錯過,「精雕細琢」在哪裡呢?這反而讓我對劇情告知的「主角的《最後的前線》與《母巫》很受好評」這件事產生質疑。而我不覺得,在無法轉化或超越敘事的前提下,在收尾前突然輕易推翻原本架構故事世界的某條鋼架,是個好主意。
B. 剛剛那一切是主角下一本書的pitch:
這能解釋故事還不那麼「精雕細琢」的原因,那麼,我們剛剛走過的一切是初稿嗎?我也不覺得,在收尾前突然以任何方式做下面這種自白,是個好主意。
「我把自己寫進死角了。書的前三分之二寫起來輕鬆無比,但我到底該拿結局怎麼辦才好…」
(第二十二章)
我其實是喜歡、也好奇後設的寫作,但我想,「找一個方式來收尾」與後設嘗試兩者仍然是有蠻大差異的。
為了我想說的最後一點,讓我們先假定作者的後設寫作非常成功。
那麼,我對於《黃色臉孔》戲耍(中性)、甚至可討論是否剝削了(負面)「身分政治變現」潮流,以至於在資源、關注度與話語權上,(暫時)蓋過了在「多元」成為熱門包裝紙之前,就懇切書寫生命經歷的經典作品(Toni Morrison、Octavia E. Butler、James Baldwin),也蓋過了受惠社會變遷得到書寫機會的多元新聲的這件事,真的不是太興奮。
書寫不非得要懇切,甚至也不需要善良。在自由市場上,能掌握浪潮與資源,確實就是贏家。
但書寫除了是消費商品,如同《黃色臉孔》故事也提到的,誰能、誰又已經得到「現身/發聲」的出版與行銷資源這件事,確實持續影響著「代表與被代表」的權力結構,因此我認為仍有需要指出這一點。
讀後,我給未來自己參考的評分是:
3 stars for the entertainment. Will not re-read nor try this author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