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的第一個故事,就是在元旦當天到威秀看英國國家劇院現場(National Theatre Live,NT Live)的《初步舉證》(Prima Facie)。與前年《花漾女子》(Promising Young Woman)的觀影狀態很相似,我人是走出了戲院,但整個人的思緒依舊不斷被帶回泰莎(Tessa)的故事,以及她佇立的那個法庭。覺得在凌晨入睡前,一定要寫些什麼,最後便也成了一篇列點分節形式的文章。
。之一/ 第一點給編劇 Suzie Miller 與導演 Justin Martin
每個故事其實都有一個敘事目的,而這個故事讓我很驚艷的是,它一開始就跟你說它有一個要抵達的目的,之後每一句台詞與劇情安排都朝向那個目的而去,是意圖與工具校得很精準、很對齊,每個場景都有用處的一個故事,看完真的能理解有人說故事寫作得很「tight」是什麼意思。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編劇 Suzie Miller 的作品,往後要是有機會的話,真的很希望能將她的舊作或新作品都找來看。(那部《美狄亞》讓我怦然心動!)
。之二/ 一個有受害經歷的人 vs 一個裝著受害者的人形容器
我很喜歡女主角泰莎除了性侵創傷之外,還被給予了其他角色豐潤的血肉個性,我走出戲院時,我是認識這個角色的,我認識她與媽媽的關係,我認識她在原生家庭中的位置與掙扎與她對家人的愛,我認識她在法學院的求學過程,我認識她帶著階級自卑卻又不服輸的個性,我認識她的軟弱,我認識她有親近的女性好友,我認識她會看到帥哥小鹿亂撞,我認識她是一個享受自身性慾的人,我也認識她對司法體系的信任與後來的破滅懷疑。
這也是我很感激編劇的地方。一個人的創傷是很大的,但太常在故事中(在生活中也是)我們會將(特別是女性)受害者平面化,讓她只被創傷定義,那其實也是一種創造「理想受害者」的傾向吧。但在這個故事裡面,我們知道創傷對泰莎的巨大打擊,但她之所以在後半場經歷各種內外衝突、信任危機、絕望與嘗試找到自己的力量,都不僅僅是建構在她被性侵這件事上,也包含前面那一切,她之所以為她的角色性格與血肉。
泰莎是一個有受害經歷的人,而不是一個裝著受害者的人形容器。
。之三/ 「看看你右邊的人,看看你左邊的人」– 母題回音(call-back motifs)
泰莎的女律師身分與女性身分,兩種被放在司法系統中,似乎相對但又緊密相關的位置,我覺得在故事中結合得非常好。作者使用的兩次 call-backs(回音,有點像前後呼應、類似的形式多次出現而每次都增添、擴增或翻轉了先前的意義)非常有力道:
從一開始泰莎進入劍橋法學院,老師對學生說「看看你右邊的人、看看你左邊的人,(在法學院)三個人中有一個會撐不下去,你們是競爭者不是朋友」,到劇情後半段泰莎意識到,在她之前有無數的女人會因為性侵案走進法庭,在她之後還會有無數的女人因為同樣的原因走進來,「每三名女性就有一位曾經遭遇性侵。看看你右邊的人,看看你左邊的人」,但妳們是(體制導致的)競爭者嗎?還是可以是盟友?是陪伴與支持?就像法庭內與泰莎對視、將她的手握在泰莎手臂上的女警,那位讓她在最終無法從法庭判決獲得正義時,依舊能感覺到「一個好的感受」的女人。
到最後泰莎對著她畢生學習相信維護仰賴的司法體系,她說,當遭遇到性侵問題時,這個體制圍繞的核心是不對的,「看看你右邊的人,看看你左邊的人」,這不再僅僅是女人要面對的問題,而是我們做為一個集體生活的社會,如何讓法律能保護社會,而非讓壞掉的系統撈不到的人掉落而我們撇過頭去。
泰莎在法學院的老師說,每三人就有一個人會掉落。在那裡,人們不跟那個會被淘汰的人說話。那我們做為一整個社會,我們是否也同樣讓每三人中的那一個無聲掉落?
。之四/ 從「這一邊的世界」到「那一邊的世界」
另外當然,泰莎既是律師又是後來性侵案的原告這件事情讓許多社會/警政/司法系統對待性侵案原告的方式/暴力/質疑直接成為她自己心裡的小警總,這在獨角戲故事的設定上是真的很厲害,就完全覺得編劇每一個創作決策的刀都切得很精準。
故事討論得更精細深入的,是泰莎先做為司法系統中「這一邊」的人到變成「那一邊」的人,個中差異並非僅是她以前是幫被告辯護的律師而現在成了原告,在過程中,她的性別處境其實扮演了非常大的角色。
也就是說,當她在司法系統中力爭上游,成為法庭常勝軍時,她極為熟稔上手的是那一套劇中所說,幾乎有史以來便由男性建造出來的系統以及語言,而當她成了性侵案的原告,她的弱勢處境不僅因為她現在被放到了「那一邊」,也包含她現在要對抗那一套男性系統及語言。
女人具有能力,現在也逐漸有了機會,進入過去歷史上是由男人打造的世界,穿得像男人,話說得像男人,賺得獲得的如同男人,但女人的處境並非因為被給予了能扮演男人的機會就被扭轉了。
這在故事中尚有另一個支持的線索,便是那位泰莎口中「穿著通常來說是男人工作時所穿衣服的女警」,她們兩人在這套司法體系中互望,一個是事業有成的律師,另一個是手握著警棍的女警,但在那個當下連結她們的,卻是服飾表象下的創傷與理解。
。之五/ 時間與身分面具的流動
茱蒂·康默(Jodie Comer)的表演當然是很厲害啊,而且她不僅是從頭到尾用第一人稱講完故事,她還需要自行做時空穿插,透過情感呈現、語氣、階級口音轉換等變化,讓觀眾非常清楚知道現在是在當下還是過去,以及哪些事情/對話發生在外在哪些又是在她的內心。劇本本身能寫成這樣我覺得很讚嘆,演員也是完全把故事帶了出來。
。之六/ 恐懼、信任及連結
我在觀影過程中有一個恐懼的體驗。我知道在這個故事中,泰莎會遭遇性侵,在故事中許多地方,我都覺得那個人可能就是性侵犯。我覺得那是一個作者刻意的處理,而也是一個作者需要讓我們觀眾感受到的恐懼。這就是女人生活的恐懼,如果妳(觀眾附身在泰莎身上一般既全知卻又未知地)知道自己會發生危險卻不知道帶來危險的會是誰,那其實就是女人生活的時時刻刻,妳不知道誰會做出性侵的行為,可能是妳跟他真的開始有點曖昧火花的對象,或是同事務所看起來很會打性侵官司的同事,可能是計程車司機,也可能是邀妳去看看大辦公室中的其他事務所的律師。那其實不是把所有男人都當成犯罪預備軍,那是一種活著卻無法免於恐懼的處境。
如果看到這一段的,正好是位常因為這樣的討論感到不快的男性,我想說的是,關於這一點,我想了很久。我能體會那種被當成潛在壞蛋的感受不好,但我覺得,當統計數字明明白白擺在那裡時,讓恐懼的人閉上嘴去不說出她們的恐懼,並不是比較好的做法。
我想說的是,那種「我才不是潛在犯人、我不是社會體制的共犯」的憤怒感,那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感覺。
那表示你是一個好人,或至少你想要做一個好人。我們唯有在想要成為心目中的理想自己,卻被人說我是相反的,這樣的時候才會感到憤怒。你會憤怒是因為你內心深處其實就是不想成為那樣的男人。但在憤怒之餘,我們要拿那個憤怒做些什麼,才是決定我們是不是內心那個理想我的關鍵。女人生下來就被告誡,或看著其他姐妹的生命學習恐懼,然後決定要將「我相信你不會傷害我」的禮物交給誰。只要你生命中有憑著自由意志進入並留在你生命中的女性,她們相信你,當她們對你訴說,她們活著時常需要經歷恐懼時,她們不是在說你。那是一個出於相信的希望溝通與連結。但你會決定如何回應她?
不要辜負她的那份相信。
。之七/ 故事中缺席的陪審團,故事面對的現身在場的我們
我喜歡最後泰莎要求做陳述但法庭要求陪審團離席,正是在一個陪審團(決定判決有罪或無罪)缺席的情況下,泰莎說出她對司法系統的控訴,最後她不是只是在提告她的性侵者,而是在提告這個體制。但故事中的陪審團是不在場的。但故事真正的陪審團,也是由機遇抽取的一般民眾所組成的,正是台下的觀眾(我們)。
故事中的陪審團要決定判決性侵者的罪是否成立,故事的陪審團,也就是我們,要決定的其實是這個司法系統的罪是否成立。
。之八/ 「真實」如何被覆蓋,「真實」如何能被聽見
延續上一點的另一個角度其實是,作者反覆在故事中告訴我們,法律事實不等於事實,而法庭中只能就法律事實做推測與最終判決(就是一般俗稱的法院認證吧),但對社會與受害者來說,實際上法律事實就會是她接下來得背負的版本,她就得要活在那個版本的「真實」裡面。
在一個意義上說,在這個判決結果會決定整個庭訊過程,也就覆蓋掉「真實」的系統設定裡,所有泰莎世界中的外人都會覺得她是錯的,她誣告男人,她是壞女人。也就是說她的聲音沒有辦法被聽見,她的故事無法被說。但這齣戲正是透過讓我們(觀眾做為故事面對的真正的陪審團)跟著泰莎一路體驗她所經歷的事情,其實就是在當前受害者聲音彷彿沒有出路的司法系統中找到一個聲音能被完整不被打斷地說、被聽見的方式。
。之九/ 在我右邊的人,以及在他右邊的人
最後,有一點讓我印象很深的是,看戲時我隔壁坐了一對男女情侶,男生坐我右邊,女生坐在他的再右邊。戲正式演出前,有講了一系列,前情提要般介紹英國在地在推動性意願教育的 NGO、介紹負責本劇音樂的創作者也有呼籲女性身體權利的作品等等等,而我右邊的男生,就跟絕大多數男生面對性侵相關教育知識/資訊時容易不自在那般,身體傳來緊繃的感覺。
但是到了劇情開始演,演到後半段的時候,我發覺他一連擦他的眼睛眼淚大概有個四五次超過,我覺得真的是,這就是,藝術的力量。
我們做為一個集體生活的社會,永遠都需要故事。
我們想要彼此理解,永遠都需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