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 分享過幾篇我很愛的 Our Flag Means Death fanfiction 創作，以及它們如何幫助我重新理解／和解了「妥協」這件事。幾週前，同一位作者 one_more_page 發了新故事，劇情依舊充滿了作者風格的關懷，我覺得也很適合做為先前那群故事的回應或擴充，想透過這篇文章來更新討論。
這篇文章要聊的新故事，有點是先前那個「一個人無法原諒另一個人，但又依舊愛著那個人」時間迴圈故事的變化形。當時作者讓那位被所愛之人傷害的角色受困在時間中，反覆經歷對方前來尋求原諒的那一天。正因為他找不到方式來擺放自己的傷心以及對連結的依舊渴望，角色受困的這個迴圈不僅是敘事工具，也是他內在劇場的隱喻。在他在這個反覆反覆的情境中終於找到能梳順心結的方式之前，生命中有一個片刻便會不斷倒帶重來。
作者表示，為了公平起見，他在新故事中設計了另一個敘事工具，讓那位無心之過而傷害對方的角色同時存在時間的所有地方。意思是，他在同一瞬間會閃現、並經歷來自不同時空中，他與對方不同版本故事的片段。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人想尋求另一個人的原諒，他們都愛著彼此，但那個人無法原諒他。即便如此，他還是留在對方身邊，嘗試彌補。他每天早上在對方房外放一杯對方喜歡的茶，機會適當時，也會做一些浪漫之舉。但對方總是冷漠以對。
有一天，暴風雨襲擊他們航行的船，他為了確保對方安全，不慎被拋落船隻。跌落時，他內心跑馬燈般出現許多人生片段，很多卻不是這個時空的他經歷過的 —
— 他是終於面對自我認同，離婚後第一次嘗試出來跟人約會的他。在一間咖啡廳裡，對方主動與他攀談 —
— 同時，他又是獨自一人離家的他。他站在車子拋錨的路旁，絕望又自覺渺小。夜很深了，卻有另一輛車靠近，對方下車來問他是否需要幫忙 —
— 同時，他又是跟對方階級懸殊但一起長大的他。他們彼此共享的深刻羈絆是他在富裕家中從未感受過的 —
— 同時，他又是大膽初次想當西部牛仔的他，沒想到聲名遠播的對方居然願意跟他當朋友，教他一招半式…
起初他想，這些並不屬於自己的人生畫面，或許是命運可憐他才給他的臨別禮物。
畢竟在那些時空中，他沒有因為自己課題過不去而犯錯，而傷害對方、失去了對方。
我看到有些讀者對這篇故事的評論是，它讀起來就像是一封寫給 AU（Alternate Universe，多元宇宙，是 fanfiction 創作常見的設定之一）的情書，在單一故事中涵納進更多故事。
我讀的時候，我感覺這像是相對於時間迴圈的另一種內在劇場戲碼：所有我們有時會拿來折磨自己的「如果？」、「要是？」、「有沒有可能？」有時，無窮的可能性反而會壓垮我們。而在此，角色選擇相信那是一個祝福：如果有一個時空裡的我們能是幸福的，即便不在我所活著的這個時空／故事裡，也沒關係。
可是啊，時間的定則是，祂永遠是往前走的。
隨著他的落海與掙扎，他也同時經歷了不同時空中，他與對方故事的進展。他才發現，故事越往後走，他終究會因為各種原因犯下類似的錯誤而選擇／被迫毀棄對對方的承諾。這時他想，難道那些畫面並非恩賜，而是對他的指責。故事說到這邊，似乎有點宿命論。想到導致宿命的正是角色自己尚難跨越的性格弱點，好像又更讓人傷心。無論時空怎麼轉換，他還是他。他只是他。
直到，在其中一條故事線中，他跟即將離家上大學的女兒聊天。求好心切的女兒很焦慮，她說，她真的很討厭犯錯。要是她去上了大學，才發現自己的選擇是錯的，她對未來的想像都是錯的，怎麼辦？
他對女兒說，其實「選擇」這件事的關鍵在於，我們總是可以再做出新的。我們沒有在生命中不犯錯的方法，但總有在犯錯後嘗試導正、彌補的方式。
當他嘗試安慰女兒時，他才發覺，那也是一句他自己需要聽見的話。
（我做為讀者也是，讀到這裡真的內心大叫，你終於對自己說了這句話！你做得太好了！呦呼！兩手握拳在那邊搖晃，想說轉折要來了要來了。而且我因為把故事下載到 kindle 讀的緣故，讀到這邊眼睛往左下角瞄，故事進度還真的正好 75%，原來俗稱的第三幕就是這個意思啊～）
當然，作者並沒有讓事情馬上從此一帆風順。
就在這條故事線中，他受到與女兒對話的啟發，便鼓起勇氣設法找到對方，希望能約他去喝杯咖啡聊聊，還帶了他知道對方絕對會喜歡的禮物。沒想到對方對他說，如果你是想來道歉的話，這是一個很爛的道歉。你以為用禮物可以把我收買回去嗎？你連你當初放鳥我、擅自決定離開那件事都隻字不提。
對方拒絕了他的咖啡邀約，他心裡知道自己不應該再糾纏，只好轉身一步一步離開。
他邊經歷這段明明來自其它時空卻無比熟悉的回憶，邊在冰冷的海水中沉浮。他心想，或許自己無法生還，因為無論這個世界上存在多少不同時空，無論給他多少故事版本，他都註定會失敗。他想到落海前的自己，想嘗試彌補對對方的傷害，但對方不要他的浪漫之舉，不要他的道歉，甚至不要他準備的茶。
但他還是想要再撐一下，再撐一下看看。他的支撐為對方爭取了足夠時間，跳進海裡把他救起來。
回到他本來所在的這個時空，對方見他性命無虞，自己也有點餘悸猶存，跟他兩人一起坐在風雨漸漸寧靜的岸邊看夜空，有點疏遠、有點親近、又有點尷尬地搭著話。他對對方說，感到生命要結束前真的會有跑馬燈，但當對方問他都看到些什麼時，他又說不出口。他不確定是否要告訴對方，他在每個時空中都犯下一樣的錯傷害對方，但他又想，或許那樣也好，對方就會知道原來無藥可救的是自己。
然而，在生死之間經歷了那麼多故事版本後，他還是想再試一次。他鼓起勇氣問對方是不是真的寧可自己別再留在身邊煩他了。
我很喜歡他們的這段對話，在一個跨文本對應的意義上，對方在這邊給出的答案也正是那篇時空迴圈故事中「如果連永遠被困在時間迴圈裡你都不怕，那你在害怕什麼？」答案相對應的拼圖。
兩邊的答案到底是什麼，這邊我就不再進一步爆雷了。但在這次對話後，雙方終於達成了一個友善協議，願意在過往友誼、感情與傷害的基礎上，試著再往前走一點，看看時間會帶他們到哪裡。
故事趨近結尾，這時作者寫，
太陽在遠方升起，是清晨了，這時他 —
（我不知道其它讀者，但我當時看到那條「—」真的是開心尖叫，可說是當時我眼中最美的標點符號。因為我從前面就在等作者破這個梗告訴我們其它故事線的發展啊！老實說，我本來以為會發生在更早前面提到的第三幕轉折那邊，有點我求學時看的日劇那種味道，在主角做出關鍵抉擇與成長時，其它所有故事線的他也會同時做出改變，有種每個時空中他的意念整合在一起那樣的感覺。但我其實更喜歡作者在這邊的安排…）
作者選了其中兩條故事線，讓我們與敘事主角看到我們若有機會再往後多看一點時，故事會發生什麼…
— 他轉身一步一步離開對方，很喪氣，但至少這次他要聽見對方的心願，這時他卻突然聽到對方從後面叫他的名字。他回過頭，看到對方有些不情願但又帶點希望地說，一杯咖啡的話，也是沒有關係，但你要請客 —
— 他剛關上身後的門，正打算做「對的」（符合身分階級家族期待的）事，永遠離開對方的生命，卻突然心有感應般，停頓下來。他心想，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怎麼居然會認為自顧自地離開是對對方最好的決定。於是他轉身，再次打開門，回到正熟睡的對方身邊…
畫面回到他所在的這個時空，他們一起望向清晨的岸邊。他搖搖頭，讓那些來自其它時空的故事各歸其歸屬之處。
這個故事的收尾詞這樣寫：
或許未來有一天，他們的故事能向前進展到傷害造成之前，他們彼此都曾默默嚮往過的樣子。
又或許，那個願望不會發生在這個時空。
但無論如何，somewhere in time he’s bound to get it right，在時間中的某處，他的嘗試正開花結果。
這是一個好故事。這是一位我開始讀之前就知道我很喜歡他風格與關懷的作者。讀故事時偶爾，三不五時，受感動流幾滴眼淚也是不奇怪的事情。
但是啊，我那天讀到這邊收尾，非常出乎意料地被全線擊潰，這故事的後勁真的是在最後一個句點劃下之後全部湧上來，我很久沒感受到這種眼眶裡的水用手抹掉之後馬上又流出來，一直擦一直擦還要再擦，整個無法控制地哭了數分鐘。
我喜歡作者並沒有說，過去的傷害可以被一筆勾消，也沒有說，或許在其它時空裡，那樣的傷害可以被避免。我喜歡作者並沒有告訴我們，在所有時空的故事中都發生了轉圜。其中有一條故事線的懸念更是，我至今還是很常猜想，不知道他們是死了還是活著，是一起呢，還是又彼此分離。
但我很喜歡，作者直到最後，這個時空的他們願意讓彼此有一個新開始之後，再在時間流向上往回修正那般，我們看見其中兩個時空的故事轉折。讓我想到，當我們談論療癒這件事時，有時會聽人說：「療癒一個，就是療癒所有。」
過去雖然是在過去，看似其意義已經百分之百確定了，但有時是我們還看得不夠久。有時，當我們的意念改變了現在，我們的過去也產生了相對應的變化。有時，當我們的意念改變了此時此地，其它時空中的我們也產生了共鳴。我很喜歡作者這樣的安排，它讓我體會到，或許不同時空、不同故事線中的我們，其實都以某種不可言說的方式彼此緊密相連。
或許我不會在每一個時空、每一條故事線上都以我預料的方式得到我期望的結果，或許我栽下的種子不會在這裡的土壤孕育。但沒有什麼、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真正會被虛擲浪費、消失無形的。
我喜歡這樣想像，我在這個時間線上的每個意念、每個嘗試、每個課題的努力，或許都能幫助修復另一條時間線上某時某刻的我。而當我經歷一小段的心情低潮，又感到好一些了的時候，我現在開始也願意這樣想像，或許是來自某條時間線上的我，正為她想要的生命努力著，因而跨越了時空，為我送來這份禮物。
即便由於我們存在的觀點有限之故，很多時候我們還看不懂、辨認不出種子發芽的樣式，但我們為了自身與生命所做的事，或許從來都沒有白費。
在時間某處，我們做的一切有它該落下的土壤。
在時間某處，我們做的一切正在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