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願意為了什麼,想像自己擁有選擇的自由? –《好預兆》(Good Omens)

by bliph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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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預兆》(Good Omens)原著小說於 1990 年出版,29 年後,由原作者之一的尼爾·蓋曼改編為影集。一直以來,我對這兩個版本故事的讀法是這樣的:

1990 年出版的小說討論的是「自由意志」,2019 年改編的影集討論的則是「愛與歸屬」,它講的也是自由意志背後的因。這裡說的因,同時指兩件事情。一個是「原因」,我們是為了什麼行使自由意志。另一個則是「成因」,自由意志從何而生,我們怎麼會擁有它。

自由意志說的是「我們有選擇的自由」。

愛與歸屬說的是「我們是為了什麼做選擇」,以及更重要的「我們是為了什麼,竟想像自己有選擇的自由」。

改編過程中,不同版本多少會有所差異。在這篇文章中,我想從比較不同版本的兩個火焰場景開始,嘗試再梳理一次這個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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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還不知道《好預兆》說些什麼的人,這個故事簡單來說是這樣的:

天使阿茲拉斐爾是天堂派到地球,影響人類為善(以便天堂在最終大戰獲勝)的代表。相對的,惡魔克羅里則是地獄派到地球,影響人類為惡(以便地獄在最終大戰獲勝)的代表。

但在地球待了六千多年,天使跟惡魔都喜歡跟像起了人類。同時,敵人當久了,有時其實也更像朋友。突然有一天,世界末日真的來了!他們是否有辦法脫離原廠設定,阻止末日到來呢?

小說與影集的改編差異之一,是當惡魔克羅里發現天使阿茲拉斐爾的書店陷入火海,阿茲拉斐爾卻不見蹤影之時。

在原著小說中,那段文字是這樣的:

接著他推開店門,踏進烈火中。整間書店都起火了。

「阿茲拉斐爾!」他叫道,「阿茲拉斐爾,你——你這笨蛋——阿茲拉斐爾?你在嗎?」沒有回音,只有紙張燃燒的劈啪聲,火勢衝抵樓上房間時的玻璃碎裂聲,以及橫梁倒塌的巨響。他氣急敗壞地掃視店面,想尋找天使,想尋求協助。

…他渾身濕答答又冒著煙,灰燼沾了一臉黑,在熊熊燃燒的書店裡四腳著地,一點也耍不出酷勁來。克羅里詛咒阿茲拉斐爾,也詛咒不可言說的計畫,詛咒上頭,也詛咒下面。

尼爾·蓋曼、泰瑞·普萊契《好預兆》(1990)

接著,克羅里接受了只剩他一個阻止世界末日這件事。

因為說到底,克羅里是個樂觀主義者。如果曾有某種堅若磐石的信念助他撐過悲慘時光(一時之間,他想到十四世紀),那就是:百分之百相信自己終究會突圍勝出。他確信宇宙會眷顧自己。

尼爾·蓋曼、泰瑞·普萊契《好預兆》(1990)

他從火場中救出的預言書上找到阿茲拉斐爾的筆記,得知末日會發生在泰德田,便決定開車前去。但因為末日前導致的塞車很煩,他就亂撞一通,最後還把車子搞到自體燃燒。他命令自己的車不許解體,就那樣一路燃燒開到目的地,在那正巧與暫時換了身體的天使碰頭。

而在小說出版 29 年後,尼爾·蓋曼親自改編的影集中,書店火場的場景變成了這樣:

克羅里依舊衝進燃燒的書店呼叫阿茲拉斐爾,他喊:「你到底在哪裡?我找不到你。」

當他詛咒天堂與地獄時,他說:「有人殺了我最好的朋友,你們這些混蛋!」

小說強調的樂觀特質在這裡也變得不太明顯。克羅里離開書店後,找了一家酒吧決定喝個爛醉迎接末日,直到天使阿茲拉斐爾的靈體投射到他附近…

天使阿茲拉斐爾問克羅里怎麼還在地球?本來不是說要去半人馬星躲避世界末日嗎?

惡魔克羅里說,不,計畫改變了。因為他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

天使阿茲拉斐爾接著表示,他還不太確定自己在哪裡,也還沒有身體,但他正在想辦法。

這時,惡魔克羅里說了一句話。他說:

Wherever you are, I will come to you.
「無論你在何處,我會去見你。」

尼爾·蓋曼《好預兆》(2019)

於是,天使跟他約在泰德田碰面。

但當克羅里開車前去時,出城的環狀公路已變成萬丈火牆,無人能夠進出。

這時,惡魔克羅里做了一個決定。他開車硬是穿越火牆,單用(惡魔不該具備的)想像力抓住整輛已經熊熊燃燒、搖晃欲毀的車體,命令它直到目的地都不許毀壞,就這樣到了泰德田,與天使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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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預兆》的小說講的是自由意志。

故事開篇在亞當與夏娃剛離開伊甸園,那時化為蛇形的克羅里曾質問,如果神不許人類吃蘋果,為何要給人類好奇心,又把果樹擺得那麼近,讓人不禁想問神意究竟為何。到了整部故事收篇時,克羅里提出了另一個推論。他想,如果有一個能在六天內創造整個宇宙的全能存在,祂若真想禁止蘋果被偷吃,不可能沒有辦法。

他暗示的是,或許,亞當跟夏娃自行做選擇這件事,也是創世計畫的一部份。

對於惡魔克羅里的各式理論,天使阿茲拉斐爾總對他說,那是上帝「不可言說的計畫」。不可言說,顧名思義就是無法被言語描述或紀錄,所有被寫定、被規範、包含天堂或地獄眾人遵照的偉大計畫或規則,都不是不可言說的計畫。

我是這樣讀的,不可言說的正是自由意志。

故事中的亞當與夏娃在天生設定中,並不擁有自由意志。

因為自由意志不能被給予。

自由意志只能被主體自己選擇。

自由意志無法描述,也難以預測,但我們的選擇都有後果。我們不見得喜歡別人行使自由意志對我們造成的影響,當我們意識到自己可能擁有自由意志時,也不見得好受。

在故事中,天使與惡魔是某種大過他們的概念系統(天堂/地獄、善/惡、遵照神意/反叛)的派生。他們的存在是為了執行所屬系統的絕大意志,理應不具備自由意志。但這兩位主角卻違背原廠設定,居然想做選擇。重點在於,他們竟想像有這種可能:他們若敢自行選擇,或許能影響命運,阻止世界末日到來。

自由意志詞面上帶著「自由」,行使起來卻不輕鬆。很多時候,我感覺它也帶著一種「你只剩自己」、「你必須獨立」這樣的潛台詞。明明,身為有限的人,會想倚靠來自更大者的協助或指導方針是很可以理解的。

在小說的書店火場描述中,克羅里衝進書店卻找不到天使與協助,萬念俱灰下,他甚至咒罵阿茲拉斐爾,留下自己一個面對無法轉圜的末日。最終,讓克羅里決定依舊前往泰德田的關鍵,不在任何外存的、他還未被奪去的東西,而僅基於他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這件事。

他選擇在一切看似不可能時,依舊做出選擇。他選擇相信未來會比現在更好,只要他不斷擲骰子,勝利終究會對他微笑。

對我來說,小說版本的故事歌頌的便是這樣一種,自由意志下的個體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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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我,跟自由意志這個詞的關係很不好。

更小的時候,在我所知的故事中,主角若做了一個彰顯個體意念的選擇,無論善惡、利他或利己,他總會受到懲罰,差別只在於那在我們看來叫做高貴或報應。

無論哪一種,他都是孤單一個人。

求學時,自由意志這個詞讓我感到冷冰冰,是另一套非傳統、非保守、非主流的團體審視我是否足夠的規則。

自由意志聽起來歌頌個體意念,有時卻更像來自相對團體的試探。一方面鼓勵提出問題,但又常出現「你這樣想,很不______」、「我們都是念______的,不要好像白走這一趟」之類的判斷句。

你或許有聽過柏林圍牆狙擊手受審的真實故事。「射不準是你身為人類(被賦予自由意志)的責任」,多高貴的一句話。

敘事的寓意很棒,但也總讓我很傷心。

我嘗試消化那股胃梗石頭的感覺,很久很久。後來比較懂了,為什麼一個在價值系統上,對我來說幾乎沒什麼好爭論(而且老實說,非常感人)的行為選擇,這樣一個故事與它被拿出來訴說的情境,卻總讓我感到乾枯跟有些絕望。

因為我們無法在一個遍佈不同陣營懲罰條款的荒涼世界獨自前行,想著什麼時候自己終於因為「不夠好」、「不夠資格擁有個體自尊」而踩空墜落。

因為人們從來不是在真空中做選擇。

做選擇是一種需要被情感支持、養成的能力。它需要跟我們與他人的關係有關。並非那些號稱創造我們、擁有我們、總試探卻不允許(不對的)問題、號稱要審判我們的,而是我們欣然選擇,而且為了選擇,竟想像自己擁有選擇自由的那些關係。

影集版本並沒有推翻小說歌頌的個體意念,但用一種彷彿轉換鏡頭聚焦的方式,帶我重新接近自由意志這個概念。它以一種更豐厚、因為歷經世事而富有同情的方式,安撫了我與自由意志這個詞彙顛簸不平的過往。

影集版本的故事慶祝的是自由意志背後,一切的原因。

我們,人與其他人,不是因為自由意志與彼此分離。

正因為我們彼此連結的本性,自由意志才有可能。

這個故事說的是,在一個人來、一個人走的這段生命中,我們終究會遇到某些人事物,讓我們如此珍惜,願意為了他們想像自己擁有選擇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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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預兆》小說與影集版本的這兩個場景都與火焰有關。

在第一個場景中,火焰講的是希望的毀滅。在第二個場景中,火焰講的是那個看似絕望的情境如何被進一步穿越。

在小說中,克羅里失去了天使與協助,激勵他即便車子燃燒也要抵達末日之地的起心動念則是「我終究會突圍勝出」。

在影集中,克羅里失去的是「最好的朋友」,讓他欣然驅車穿越火海的起心動念是「即便今天就是末日,無論你在何處,我都會選擇去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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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的讀法都還停留在故事的文本內部。

我曾在 Tumblr 上讀到一篇同樣詮釋版本差異的文章,發文者提醒了一個文本外的線索:在兩版本相隔的 29 年中,發生了一件事,就是作者之一的泰瑞·普萊契過世了。

當《好預兆》最初被寫成小說時,兩位是好朋友的作者,泰瑞·普萊契與尼爾·蓋曼,都尚未成名。他們甚至不確定這個故事賣得出去。

當時也是冷戰末期,《好預兆》在 1990 年出版,1991 年冷戰結束。當時人們想像的未來或許確實是一種個體意念能超越龐大、相互對立系統的未來,一種充滿未知卻令人興奮、樂觀以待的未來吧。

後來,有不少改編《好預兆》的提案找上兩人,但他們都不滿意,就這樣許多年過去了。

後來,泰瑞·普萊契罹患了阿茲海默症。他對尼爾·蓋曼說,他很想看到《好預兆》的影視改編,而且他知道唯有尼爾·蓋曼自己來做這件事,才會是他們兩人滿意的版本。

但在那之前,泰瑞·普萊契就過世了。

尼爾·蓋曼花了兩年時間,什麼新作品都沒寫,就在做《好預兆》的改編這件事。

尼爾·蓋曼說,改編過程中的每個創作選擇,他都是跟自己心裡的好友討論過後,才做出的決定。

那個發文者在他的詮釋中這麼寫,他當然無法斷言那就是尼爾·蓋曼的心情,但他自問,如果有機會能再見到永遠離去的朋友一面,他也絕對願意穿過萬丈火焰。

Wherever you are, I will come to you.

發文者做出的這個連結及他自我告白的這段話,讓我思考了非常、非常久。

個體意念的力量不在於我們自己一個就很強大。

如果沒有無論如何都想前去的地方、想見的人,人類到底能或不能穿越火焰、有或沒有自由意志,又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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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泰瑞·普萊契的故事宇宙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叫做 Headology —

— 你所相信的便是真實的。

終究,自由意志、愛、歸屬、友誼…,這些都是無法度量、難以判斷其客觀存在的東西,我們無法從工具箱中拿取,也無法將它們永遠藏在保險箱裡。

它們只能從那個願意想像的能力中生長出來。

人類若要擁有自由意志,只能從「自己擁有自由意志」這樣的想像中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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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個,以前我想到自由意志,腦中就會浮現的荒涼世界。

生命中真正的選擇都是朝向未知,像是站立在黑漆漆的地方,試著再踏一步,只希望腳下碰到的會是路,而非萬丈深淵。

如果世界只是那樣,那麼,自由意志或許就是一種可怕的詛咒。

但這個花了將近 30 年說完的、有關末日的故事,它告訴我,自由意志不是一種試探,自由意志不是為了看我們在隨機的生命中失足跌落。

它讓我體會到,對,生命就像是站在懸崖邊,但我們能為自己所選擇所愛的牽起一條繩。我們如此珍惜,願意想像繩子的另一端不會鬆脫,欣然接受隨之而來的焦慮,並從那樣的欣然中找到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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