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名:〈那些「英雄旅程」去不了的地方〉
開工前一天,我在臉書的個人頁面轉貼了一則很可愛的四格漫畫,內容是這樣的:
第一格,有一位巫師展示一副石中劍,說:「拔出這把劍,成為新的國王吧!」
第二格,出場一位角色,他問巫師:「還有其他的職缺嗎?」
第三格,巫師指著遠方一棵樹及樹上的一隻貓,說:「把貓從樹上帶下來,成為新的圖書館員。」
第四格,角色與貓貓一同窩在圖書館裡閱讀及打盹,敘事完結。
一開始我想,這也太可愛,也讓我聯想到,是啊,誰說角色只有踏上或迴避英雄旅程(依舊假定角色得踏上給定敘事的道路,若非那樣,就是一種對「成為自我」的逃避)兩種選項呢?
在轉貼漫畫之後,這個聯想不斷回到我的腦海,促發我更深入理清某個近來常想的問題,那就是:
「當前流行的故事評論、分析及特定領域的市場寫作潮流,如何影響了我們與故事建立關係的方式」這件事。
何謂「英雄旅程」(The Hero’s Journey)?
神話學家約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在比較了許多宗教與神話後,提出了「英雄旅程」的概念,簡單地說,坎伯發現在諸多的宗教/神話中,主要(男性)角色都經歷了「英雄」此一原型的轉化之旅。
這個分析概念十分有力道,又能兼容身心靈成長或賣座故事寫作技巧的許多論述,要說是現代社會的人們與故事建立關係的大理論也不為過。
但是,一種理論特別流行,甚至能主宰學術非學術的討論領域,並不表示它能涵蓋的範圍,真的有我們以為的那麼廣(就像傅柯特別流行的某段時間,所有事好像都能挑傅柯的某個理論來分析一番,但理論就像廚具,確實一把刀可以煮遍天下,但不見得就是最適合你心目中那道料理的方式,即便端上桌的菜餚確實也能入口)。
我自己最初聽聞「英雄旅程」概念,是在差不多十幾年前,當時我間歇在看的一齣美劇的編劇說,他整個故事就是啟發自「英雄旅程」。我想說,哇,那是什麼啊?馬上跑去查書。
那時,我其實是蠻喜歡這個理論視角的,加上當時正值我人生(有意識到的)第二次自我認同大轉折,「英雄旅程」概念包含的,諸如「成為自己」、「回應生命召喚」等主題,對當時的我來說確實有一定的相呼應(relevant)與親近感。
其實從坎伯受收錄的講稿言談間,我們也不難讀出,前述轉化之旅的主題確實是他關注、心願奉獻的對象。
「英雄旅程」所能覆蓋的故事,僅只是特定的一(小)片
但隨著時間過去,我也確實開始感覺到,「英雄旅程」所能覆蓋的故事,僅是廣大故事寶庫中,非常特定的一片。我很喜歡它幫助我看到的某些事物,也在某些時刻啟發、支持了我,然而,對我人生後來的發展需求而言,只靠這把名刀,有點不夠。
在我最初接觸的故事類型還不夠多,也多半限於好萊塢或主流歐美故事生產商的作品時,那時的我誤以為,「英雄旅程」之所以對我而言似乎還缺了一點什麼,是因為原初理論中主要以男性為主角。
當時我以為,或許囿於時代背景,所以「英雄旅程」未能包含由女性做為主角的轉化敘事,或許是因為女性主角的文本相對缺乏吧…。隨後,也有不少後繼者致力想建構屬於女性的「英雄旅程」,那時我想,那就是一個理論視角的調修與進化。
我後來才發覺,不是那樣。
坎伯的「英雄旅程」或許確實有它在性別上,值得討論的主題,但當我發現一把刀不合用時,很多時候,並不是把刀用刁鑽角度拿著、或加個輔具,就能解決。
有沒有想過,換個工具試試呢?
所謂對既有分析概念的調修,依舊是在原本就不合用的敘事裡增加註腳,但不會因為註腳分量變多了,原本不適用的敘事就突然合身了,因為我們從未離開原本的敘事。
進一步說,這甚至也不是性別的問題。「英雄旅程」概念對許多以男性做主角的故事文本來說,其實也不是那麼合用。
我們即便從所謂「西方脈絡」舉例來看,莎士比亞的許多劇本,像是《無事生非》、《暴風雨》、《馬克白》、《理查二世》…都不符合「英雄旅程」。大多數的酷兒文本、特別是在同性關係尚違法甚至代價是死亡,而需要以隱蔽文本形式存在的那些故事、或描述移民、受殖民、或邊緣經驗的文本也不符合「英雄旅程」(那些從脈絡去讀十分 radical 且用力活著的文本,或許會被分析成拒絕成年的類型吧… 看向《格雷的畫像》)。西方經典文學或當代文類(contemporary)中描寫人際互動或社會與人性層次的故事,也並非都符合「英雄旅程」。
我們在尼爾·蓋曼的故事田野裡找找看…
那麼,會不會奇幻故事比較容易符合呢?舉(會被稱為奇幻大師的)尼爾·蓋曼的作品為例,我能馬上想到,覺得與「英雄旅程」有親和性的是《美國眾神》,但此外,我們剛在「去月亮上戳一個洞 podcast 節目中」聊過的《睡魔》故事,其實並沒有那麼符合「英雄旅程」,我最愛的《萊緹的遺忘之海》更不是。
尼爾·蓋曼與泰瑞·普萊契合著的《好預兆》呢?如果我們把鏡頭 zoom out 到一個程度,好吧,站在月球上看起來,或許我們能連連看式地說,天使與惡魔一開始不想違背所屬陣營的意志,是迴避召喚,到後來決定拯救世界,是回應召喚,中間有個女巫跟女巫後代,既然都是女的,可以算是受女神啟蒙吧,最後他們都一定程度從天堂與地獄的掌握中自由(成為自己了)!
不,我還是認為,這不是烹調這道料理最好用的刀。這把刀不僅不好使,為了讓食材符合刀的使用方式,還會切掉《好預兆》之所以成為《好預兆》的肥美又好吃的部位,例如,那是一部諧仿之作、例如,或許受冷戰末期的氛圍影響,書中對各式集體都進行了或多或少的嘲諷(如果你像我,讀的時候也會想到社運團體,然後感到有點不舒服,但又真實體會到它可能想說什麼)、例如,故事裡對基督神話的顛覆… 等等。
對經驗故事的你來說,這些或許都能為當下的你帶來營養或刺激,但也是我們一旦用潮流名刀給它拍下去,就會被壓扁,看起來彷彿分析殘餘的廚餘般的存在。我自己很清楚,《好預兆》原著故事對我的生命發展影響最大的部分,並不是透過「英雄旅程」餅乾模具組能被切割成形的部分。
我們再到娥蘇拉·勒瑰恩的《地海》世界裡找找看…
我們再舉奇幻經典作者娥蘇拉·勒瑰恩的《地海》為例。我們若停留在《地海巫師》,或許格得的旅程看起來,相對類似「英雄旅程」,不過我個人受惠最多的,與前面提到的《好預兆》經驗類似,完全不是「格得是個天選之人,他迴避OO,被啟蒙又抵抗誘惑,接著決定主動追尋OO,最後成為了自己!」這樣「公式化」的部分。
《地海巫師》對我最大的啟發,是它告訴我,追求知識以理解世界,以及追求知識以宰制世界,兩者差異有時只有那麼一點點。它告訴我,唯有接納限制才能產生真實的力量,以及一個人要成為完整,就必須先認贖自己對自身的責任。
有一種女性角色(成為自己)的敘事,是離開她們被給定的敘事
我們若往後繼續探索,《地海》系列故事中兩位關鍵女性,她們的轉化之旅,在我讀來,並非「回應敘事召喚踏上旅程」,而是看似完全相反的:
她們的轉化敘事是透過一連串「離開她們在生命中被給定的敘事」串連而成的。
(當我們反射用傳統「英雄回應召喚之旅」的概念模具去壓恬娜的故事時,我們才會以為,她是一個受男性角色「拯救」、被牽著跑的被動無力狀態。公平地說,作者在故事後段也讓恬娜自己一度那麼以為。)
但不是只有把「英雄旅程」倒過來用,那麼簡單…
但若僅是簡化認為,女性英雄之旅是否就是男性版本的相反(如同西方醫療史上有幾千年時間,人們堅信女性性器官不過是男性性器官的相反,於是陰道沒有屬於自己的名稱,或是被稱作「什麼都沒有(nothing)」),我們依舊僅只回到,在他人公式中添常數,在他人敘事中扮註腳的狀態。
我們會不容易看到,對某些敘事中的女性角色來說,有些時候,她們的轉化之旅、她們要成為自身敘事中的主角,有時候需要的是「不要再習於回應召喚了」,需要的是離開她們在故事開始時,被給定的敘事,一次又一次地。
我後來遇到許多不同樣貌的女性角色,她們都有各自在故事中的角色發展線,而那些在生命中曾特別滋養、支持過我的,有許多都是屬於「離開給定敘事」這樣的類型。
《簡愛》與她的聖杯八敘事
其中一個女主角,是我越大越回想越喜歡的《簡愛》。我們若是用一般對待敘事中女性的反射動作去看這個故事。會覺得怎麼這麼「父權」又迂腐,她沒察覺自己的戀愛關係有毒嗎?甚至會感嘆說,女性作家自己也寫這種女性敘事嘛。
其實不然。我常跟朋友說,《簡愛》的故事是一個聖杯八的故事。我們若能看見她其實是處在一個,世界的一切都告訴她「八個杯子已經是妳這樣的人,此生能擁有的最好了,該知足跟感激涕零了」的限制敘事中,持續地做出決定,即便未來是一場空,她也要放下八個杯子轉身離開,一次又一次,在離開中看見、釐清與理解自身,正因為那樣她才得到為自身命運做主之權,我們才容易理解她最後說「我是自己的女主人」那句話的重量。
《好預兆》及角色們的「逃避敘事召喚」
當然,再次的,這不完全僅是性別的問題。回頭真要說起來,《好預兆》無論是原著小說或改編影集,在我讀來,最珍貴滋養的也是角色選擇「離開給定敘事」的這件事,而那兩位角色可沒有性別。
有些時候,角色「逃避敘事召喚」這件事,確實能被分析成一種拒絕成年的狀態,有些時候則不盡然。其實就跟折線圖一樣,有些資料真的很適合用折線圖呈現,有些則否。
那麼,為什麼用「英雄旅程」分析好萊塢或歐美主流影視故事,如此好用?(一個研究方法的角度)
另一方面來說,確實我們在歐美資本主義故事產業裡,是很容易看見能被「英雄旅程」概念整齊分析的敘事。
但,這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狀態。
「英雄旅程」是如此能召喚觀眾情感與注意力的敘事,我們只要去書店教故事寫作/編劇的櫃位晃一下,就能找到好幾本用「英雄旅程」教我們寫故事的書籍,許多鎖定相似市場的文類寫作課也是如此。這本身我覺得沒什麼本質上的問題,現代社會生產故事的方式,特別是那些透過資本力量流通全球的生產鏈,確實是透過做為文化商品的一環生存下去,而市場的邏輯也就是供需的邏輯,那些故事絕對也服務了許多故事體驗者(包含我)。
只是說,首先,在這個消費者其實也是被文化商品餵養的環境中,何為需求、何為供給,還很難說。其次,這有點像可口可樂公司依配方生產可樂,我們再用與配方系出同源的檢驗方式去分析可樂的成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棒的、我們先從某個能引發當下自身興趣或意義感的角度切入,去揣摩、練習創造屬於自己與故事建立關係的方式。但工具永遠服務我們,而非反之。
別讓理論壓扁你的真實感覺
理論就像鏡子,鏡子有時能為我們顯示在那兒、我們先前還看不見的東西,但有時則會阻擋我們的視線。我們使用鏡子,而非鏡子使用我們。
有時候,我很清楚知道,現在的我就是需要這面鏡子,那樣也很好。我還是相信,在我們需要的時候,會有那樣一個故事來到我們面前,讓我們用當下的關懷去看它。
我只是想,如果有時候,我們發現來到面前的這個故事,有些部分放不進去,但我的靈魂好喜歡,我甚至還說不出那是什麼,我擔心那說出去,沒有響噹噹的理論支持,或是會被人說「不是重點」,這種時候,希望我們都能相信自己的判斷。
因為有可能在這個當下,故事想告訴你事情。它只需要我們多相信自己當下的感受一點,需要一點耐心、需要我們找到合適的友伴對話、釐清,為那樣的感受找到合適的語言容器。
如果那與你對故事的體驗不符,就無需去為過往理論搜集註腳
大約是前年吧,我在找《無事生非》的資料時,發現一個蠻小眾、但討論氛圍很棒的一個 podcast,叫做「teaching my cat to read」。
在其中一集,應該是討論到他們過去在英文課(就是他們母語的文學課)的經驗,有句話我聽了非常喜歡,大意是說,如果你在課堂上說,老師講授選讀文本的詮釋 didn’t make sense to you,老師不會要求你反正記起來就對了,或是覺得你是個需要補救教學的學生。
相反,他會要求你
Write an essay about it.
Because if that didn’t make sense to you, it meant something. There was something need to be explored and expressed.
訓練是幫助你把感覺到的那個東西,用有頭尾、具條理、對你有意義又能與人溝通的方式表達出來。訓練不是讓所有學生都去幫過往的理論家搜集註腳。
唯一的要點在你所體驗到的意義
最後再回到坎伯。
我覺得宇宙很有趣的是,很多時候,答案就在我們出發的地方。
在菲爾·柯西諾主編的《英雄的旅程》書裡,記載了坎伯的生平與一些對談稿。我特別喜歡其中一個地方,他在說我們要用象徵與隱喻的方式去解讀神話,而不是用辯論歷史事實是否有發生、在何時何地發生的實證方式,去理解宗教典籍。
不在於實際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例如滅世大洪水),而在於你聽完這個神話後,它對你的心靈產生了何種意義,你的生命是否發生改變。
當時,坎伯用這個方式,與一些將其信仰的宗教文本視為歷史事件的教徒對話。
到了今天,「英雄旅程」在一個意義上,也成為了某種重要而有力量的敘事神話了。
如果我們使用這樣一個有關敘事的敘事,能看見對我們有意義的故事紋理,那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但如果,有些時候它就是不適用,那也沒關係。
或許重點就是不在於,這個故事文本到底是或不是、要如何才能放進「英雄旅程」的概念模具裡面。重點一直都在,我們與這個故事建立關係的方式,對我們的心靈是否有產生意義,我們的生命是否因而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