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樂園、人之終結、與希望微光——《謀殺神秘事件》單篇故事小結 03【故事旅遊主題路線】系列 #07

by bliph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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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塔羅的戀人牌,離開伊甸園雖然是一種失落,卻也是主體性的開始。借用神話故事語言,上帝造人,人卻是在離開樂園後,開始成人。許多針對自由意志的討論或創作,也是採取類似的詮釋角度。

但經過前兩篇文章討論,我們已經知道《謀殺神秘事件》個性很差,它就是要把一切都翻盤,在這裡也不例外:

故事告訴我們,人物的行為與意識毫無關係,想用詮釋對生命賦予意義,也是徒然。一切我們以為自己能做的、以為自己努力做過的,都只是創世之前就編寫完成的程式碼,也就是命運。它無法被撼動,以至於人都離開了原初的樂園,卻仍在搬演「上一個世界的」劇本。別說什麼人的開始,說是人的終結還比較準確,至少是「活生生的人」的終結,只剩下命運操縱之手與傀儡戲偶。

04. 究竟是人,還是道具

登場的那些究竟是人物?還是角色?有時候,這個區分對故事是重要的。

從三月開始的連載文章裡,有一個沒發現也很正常的小細節:在第一則故事《沉睡者與紡錘》裡,我總是稱他們「角色」,但從第二則故事《謀殺神秘事件》開始,只要指的是故事中那些天使與人類,我總是用「人物」稱呼。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就我的理解來說,角色(character)理應帶有性格(character),而且通常在故事中會經歷性格的塑造與發展(characterization)。當我們嘗試理解角色為什麼做、或不做某些事情,角色的動機、情感、行動邏輯…這些,其實都需要回到角色性格與性格發展來判斷。

但顯然,從《謀殺神秘事件》的揭露來看,登場的沒有一個能被稱為「角色」。他們是只為了推動劇情才存在的「道具」。這裡說的不只是故事中的劇情,後設來說,也是故事揭曉的那個更龐大、由上帝獨力創作的宇宙劇情。確實,故事中的天使(只)擁有天命與功能,卻無自我意志,更是推動劇情的絕佳道具。

當前在討論資本公司生產的大眾娛樂文本時,常檢視的要素之一也是由此而來。在過去數十年的大眾娛樂文本中,總有特定的社會人口特別容易被「道具化」,故事中人物採取的行動或所經歷的事情,與其說與人物自身有什麼關係,其實更像是在服務劇情所需、甚至故事外消費者的習癖。

常見套路之一是「痛苦的男人(man pain)」:每當劇情需要傳統英雄經歷一番痛苦,推動他踏上英雄旅程道路時,他身邊那個登場以來根本沒什麼個體性格的女友人物,就會擔負起遭侵害或犧牲的任務。敘事語氣更會引導我們加倍同情英雄,幾乎是轉眼就忘了直接受害者。

那其實也可以理解,畢竟劇情沒費心思讓人物感覺像真實的人,觀眾自然難以同感,如同觀眾難以同理道具物品。而當放眼可見的流行文本都失衡地、挑選特定社會人口當做劇情道具時,可能就會導致問題。

真實社會中也相同,極端陣營彼此攻擊時,策略之一是把對方「非人化」,因為同理與連結有一個前提,在於:我們認為對方跟自己一樣,都是一個有血肉、感覺、需求與動機、也就是有自主性與做選擇能力的人。物品就不一樣了,被視為物品的人,若無法被佔有使用,就是無需存在、甚至通往目標路上的阻礙【註1】

我們能再回想到《沉睡者與紡錘》裡的壞女巫,當她問女王要不要一起統治王國,她只不過問個過場,因為在她能全權主導的人生劇本裡,容不下女王拒絕的劇情可能。如果道具不配合或讓她看了不喜歡(例如矮人),她就讓他們去睡覺,也就是否認與奪走他們自主選擇的意識,將他們「非人化」。

回到《謀殺神秘事件》。「自由選擇只是幻覺、驅動選擇的情感只是程式設定」的謎底在說的也是同一件事:在這個故事的語境中,世界上沒有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註1】我認為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厭女與物化,能更好地理解及回應像「我沒有討厭女人,我明明很愛女人是女人不愛我」這類的宣稱。

05. 被敘事註定:缺少了情感昇華,悲劇就不具意義

一個能拿來與《謀殺神秘事件》對比的概念是「被敘事註定(doomed by the narrative)」,最有名的或許是《伊底帕斯王》,但我們在現代故事中也能找到類似的例子。

這類敘事強調的是:角色因為觀點有限,不知道自己出於意志所做一切對命運的拚搏,實際上才實現了命定的預言,而我們從故事外的上帝視角望向角色,會為其痛惜,卻又會在過程中被角色彰顯的生命、人性、強烈情感與「雖如此,我活過」的意志感動。

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謀殺神秘事件》個性差到,連希臘悲劇傳統這個盤也給它打翻。

因為悲劇的意義,不在於讓故事人物「無謂地」經歷所有可怕的事情,而在於「情感昇華」。即便角色被敘事註定了,卻始終抱持希望、信念、想辦法在無意義的命運浪濤裡駕駛他以有限生命建造的意義船舶,於是角色雖然在封面與封底之間、片頭與片尾之間,看似所有行動都是徒然,實際上卻沒有任何一點是白白浪費的。正是他的選擇,給予了故事外的我們意義,顯示了人雖然無法勝過、卻能超越命運。

《謀殺神秘事件》不算悲劇。我們甚至很難用討論《伊底帕斯王》的「性格決定命運」來形容故事人物,因為啊,連他們的性格都是被命運給定的。

況且,悲劇需要引發的情感與意義,在《謀殺神秘事件》裡也被刻意抹除。

拉古勒不只消除了無名年輕男人的記憶,連他行事的情感動機也一併消除了。正是因為那樣,我們在故事開頭讀到的重逢橋段才那麼奇怪。

例如,在男人的敘述裡(我們得知的一切都來自男人的敘述),明明汀克對他們的重聚與性事興致缺缺、甚至表現出嫌惡,在短暫聊天時,不斷提到她現在最愛的就是女兒,還提到女兒的父親,整個沒有很想跟舊曖昧對象見面的樣子,但汀克明明才是一開始提議要見面的那個人,還「輾轉透過一連串認識的人找到他」,那到底是真實發生的事實,還是男人殘餘記憶拼湊的錯誤片段?

還有,在男人離開汀克住處前,明明只想敷衍了事的汀克卻主動對男人說「我愛你」,男人卻冷淡又不合情理地回覆「謝謝」。依照時序,在那之後,男人便對汀克下了殺手。

在男人已經不記得、於是我們永遠無法得知的記憶空隙與扭曲當中,一定有些什麼激起了極其強烈的情感,驅動了男人的行動,但因為敘事斷裂的緣故,情感溫度也被隔離、抽空了,一如結局中男人受困的電梯空間,寒冷又黑暗。

06. 何時回家?存在的失根與孤寂

《謀殺神秘事件》的結局,與天使拉古勒存在最初體會到的世界,兩者的格式一模一樣:都是個體被區隔、封閉、無知覺、被動等待命運召喚。

那也是他們(等待自身功能被需要的天使、以及等待誰來開門讓他「回家」的男人)活著唯一的仰賴與盼望。也就是說,除了與龐大、沉重命運的根著,他們生命中不存在也無需追求任何與同類的連結。

男人或許逃脫了制裁,但他不只與自身行為的後果脫勾,也與存在世界上一切真實、當下生命能產生的意義脫勾。他故事的最後一幕是困在電梯裡、被寒冷包圍,被動等待時間過去,直到自己能「真實地回家」,可以說是「人被拋擲到這荒謬的世間,唯有彼岸才具備意義」的具象凝縮(當然是黑暗的版本)。

在這故事的語境中,進入存在就只是一場離家的放逐、在世上孤絕地與世隔離。在「這裡」沒有自由選擇,在「這裡」的生命也不具意義。

如此極端的觀點,我們也能在作家珍奈溫特森對養母的描述中讀到。信仰末世論的溫特森太太最期待世界末日。在她的信仰中,那才是「一切真實的開始」,以至於她在此生不知道該怎麼與家人、養女相處,甚至不知道怎麼對自己好。

溫特森太太把遺書跟一筆錢縫在窗簾布裡,信中叮嚀等她回天家時,丈夫與女兒應該做的事,最後叫他們別傷心,因為「你們知道我在哪裡」,因為她終於回到了她認為自己歸屬的地方。珍奈溫特森找到那封信時,哭得很傷心,她問,為什麼愛要等到結束了才丈量?為什麼溫特森太太生命裡的唯一幸福盼望,就只是等著死後「回家」?

07. 希望之所在

雖然一路討論下來,《謀殺神秘事件》似乎只是個宿命論到黑暗的故事,但就像上週文章提到的,其實作者尼爾蓋曼在故事中留了一道門縫,從中有希望的微光透出。那條門縫就是——

拉古勒不僅破案了上帝要他解開的天使謀殺之謎,他甚至破案了上帝沒有要他解開、也沒料到他能同時解開的原初謎題。

「啊,我的小拉古勒。創造萬物會衍生出的問題就是——他們會表現得比你預期的好太多了。」

我很喜歡這個安排。它不是常見的極端二元對立,彷彿要與宿命抗衡,只能在另一端出現一個意志強大到竟能反壓宿命的存在,也就是某種意志超人的英雄。(我們能再次回想,在《沉睡者與紡錘》中,故事如何傳達了作者對「戰勝」的可能立場)

相反地,宿命論的擊潰點正埋藏在命定當中,正因那高於一切的全知全能者把萬事萬物創造得太好了,以至於有人「好到」超出了創造者的掌控,即便在《謀殺神秘事件》這樣一個,要讓命運碾壓一切自由意志存在可能的故事中,依然有那樣的縫隙,在其中有希望閃現。

08. 單篇故事小結:我們是否擁有真實的選擇之「宿命操縱」

與《沉睡者與紡錘》呈現的輕盈自主不同,《謀殺神秘事件》的主調沉重又黏滯,至此,我們花了三次文章更新的篇幅,終於在這邊能做個小結、與第二則故事先行道別。

接下來的第三則故事呢?如果前兩篇故事看似是彼此的對極,第三則故事又能如何定位?難道只是投下那張關鍵票嗎?還是說,新登場的故事能改變「命運 vs 選擇」這道光譜,提供一個觀看的新視野呢?

>>> 下次預告 >>>

我在考慮是要直接在這邊寫出標題還是要友善防雷——《貓頭鷹的同伴》01【故事旅遊主題路線】系列 #08

對於即將登場的《貓頭鷹的同伴》,在此我能先預告的是:我有一張小清單,清單上有少少的幾則故事,清單的名字是叫做「這些故事改變了我」。《貓頭鷹的同伴》是其中之一。它也是我目前體驗過的故事中,我覺得描述「人生而在世的寂寞、選擇與關係連結」讓我特別有感的一則故事(到今天為止,我重看那個故事,沒有不哭過ㄉ…)。

想先自己體驗故事,再加入連載文列車的人,《貓頭鷹的同伴》的故事出現在《好預兆》影集第二季第二集穿插的回憶橋段中。從它明明是回憶橋段(flashback)卻擁有自己獨立的單集名稱就能看出《貓頭鷹的同伴》故事的完整性。

我個人認為,不需要先讀過《好預兆》原著,應該也不用先看過改編影集的第一季,直接從《貓頭鷹的同伴》故事進入,應該也能得到該則故事需要我們知道、感覺到的所有線索。(至於第二季第二集裡現代場景的部份就看看就好,那是主線劇情,對理解《貓頭鷹的同伴》而言並非必要)

照往例,我們還是會在系列文章最開頭先走一遍劇情,不過去看影集的話,就有演員演給你看,感受會很不同。

當然啦,無論你選擇什麼方式接近這故事,都很期待在接下來的共讀旅程一起出發,我們週五見啦!

>>> 敬請期待 >>>

🍎 我們是否擁有真實的選擇?一個提問,三則故事【故事旅遊主題路線】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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