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忘了,神喜悅七這個數字。」
約伯通過試煉後,會得到幾個新孩子?大天使加百列說,既然財產是雙倍歸還,當然是三乘二一共六個。大天使麥可卻插話,說該是七個。「大家都知道」她說:「神喜悅七這個數字。」
故事的這個安排,究竟是資訊層次的神話學彩蛋,還是也能有意義層次的詮釋?
其實故事裡的神,已經數百年沒跟任何人說話了。不管哪個大天使,其實都沒從她那裡聽到聲息。
他們為什麼要堅持自己知道?
我們為什麼需要命運有道理?為什麼需要相信宇宙/神/高靈有對自己說話?那說明了個體面對未知命運/自由意志的什麼?
06. 「凡事倚靠神/命運」的情感意涵
至此,我們已經把「角色做選擇」的情感層次拆得很細了。現在,讓我們把焦點放到另一端,看看故事呈現的「角色凡事倚靠命運」這件事,其中牽涉哪些情感。
我們可以問:「當角色運用各種方式,試圖讓神意「有道理」時,那反應了角色怎樣的情感動機?」
我們也能拿這個問題自問:「在日常中,我們為什麼需要命運(無論稱之為神、命運、宇宙…或其它)有道理?」
這樣的詮釋慣性,回應了我們——觀點有限的人類——怎樣的情感需求?
故事中,天使與惡魔在理解神意時,常言必稱「這早都寫在偉大計畫裡了」、「這是偉大計畫的一部分」,言詞中帶著絕對的篤定,彷彿凡是被預先寫定的,就自動證明了事件發生的必要性與正當性。
然而,一旦神意前後不一或引發道德困惑,天使們又會宣稱「神意是不可言說的」。不可言說,也就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神意(命運)摸不透、猜不準,永遠無法被觀點有限的單一個體理解。
當阿茲拉斐爾使用這類的詞彙時,多少帶著點自我說服的用意。或許一切看似說不通、讓他內心掙扎的,其實都有某些道理,只是他的層級不夠,才無法得知:
我相信全能的神沒有創造「建議箱」。而且我想,我們也沒有立場去建議全能的神創造一個「建議箱」…
阿茲拉斐爾,在創世之前,很擔心天使克羅里問了問題會陷入麻煩
而當克羅里使用這類的詞彙時,多半帶著嘲諷、自己早就幻滅清醒的語氣:
讓我在這說清楚:什麼巨大化膿、胡言亂語的狗屁偉大計畫!
克羅里,在世界末日倒數時,他壓力很大
當大天使加百列宣稱他所知的神「從不跟宇宙玩遊戲」時,克羅里更是如此吐槽:
你是人不在還是腦不在?
至於其它大天使,當他們援引「偉大計畫」這類詞彙時,則是用來合理化天堂執行的事。神意對故事世界中的一般人類來說,是命運。對天使來說,也是權威。不僅是他們依循的權威,也是他們用來杜絕其他人問問題的權威。
在《貓頭鷹的同伴》中,阿茲拉斐爾替約伯提出的三個問題,其實很值得討論。但加百列、麥可等大天使們,不僅覺得他的問題狀況外、非常愚蠢,還紆尊降貴對他說教「神意自有道理」,更「鼓勵」他應該對神意更有信念、更臣服。
在那一整段天堂的討論中,最有意思的其實是「約伯新孩子的數量」這個細節。
起初,大天使加百列根據神與撒旦打賭的紀錄,自信滿滿宣稱,新孩子會是原本孩子的雙倍,也就是六個。大天使麥可卻在這時插嘴糾正,說應該是七個新孩子,別忘了神有多偏好「七」這個數字。
乍看,編劇只是在這邊安排了神話彩蛋,讓觀眾長知識。
然而,我們若從故事情境細緻去看,大天使的對話其實顯現了,在約伯這件事上,神根本沒有跟他們任何一位說話!
他們言必稱自有道理(更重要的是,他們能看懂個中道理)的神意,其實一個是從文書紀錄推測的,另一個則是從神據傳的偏好去猜測的。天使麥可看似友善的知識補充,實則是在展現「我比你更熟悉神意」。正因為他們都搞不清楚,卻又需要某種自我篤定感,才會有這般暗中較勁。
扣回前面討論過的「天使墮落或倖免」規則不明,就不難讀出大天使互動中隱含的情感張力。既然神意(命運)是我無能理解的,就不要費心去思辨。看看那些惡魔,本來好好的都是天使,卻妄想用自己的思考去判斷、選擇,一不小心是會被懲罰的。
於此同時,既然神意(命運)難測,天使與惡魔之間的距離,其實比天使們願意相信的還要近很多。與「得救感」亦步亦趨的,就是這股隱微卻始終存在的焦慮。表現在這場景中,大天使麥可就是用她掌握神意(命運)的資訊更多、更正確,來換取暫時的安全感,以及在權威上的略勝一籌。
08. 我們到底渴望什麼?
這故事講的從來不只是特定某一種宗教,而是我們生活的社群裡,各式權威如何影響我們問問題、下判斷、做選擇。
現在,讓我們回來問自己這個問題:「我們為什麼需要命運有道理?」
命運就是未知暨不可知。人類與命運共處的方式,就是說故事(編造敘事讓一切合乎道理)。
人類的遠古祖先就是這樣,把天降災禍、死去的同類(甚而,是那些被獻祭以換取我的自身幸福的同類)、森林暗影、貧瘠荒土…這一切轉變成能理解、能安放進生命意義網絡的事物,並藉此和解或跨越命運時刻籠罩的不安與孤寂。
從這個角度來說,神話、故事、儀式…以至於後來各種試圖窺見天機的知識系統,都共享著同樣的情感源頭。
那是一種情感需求。
我們渴望命運有道理。我們將之稱為神、命、宇宙真相。在小一點的尺度上,諸如帝國、宗教、文化與民族,當我們的遭遇受他人牽制與影響時,我們將之稱為大局、共同體。
它不需要有道理。
我們為了讓自己在情感上過得去、能平安,我們自然會為它找到整齊的道理。
在前兩則故事中,我們討論過「詮釋」能帶來的力量。
這邊當然不是要突然推翻詮釋的重要性。如同《沉睡者與紡錘》的女王將「能做選擇的時光才算是活著」這句話,改寫成更自我賦權的「所以人總是有選擇的餘地」,以及《謀殺神秘事件》的拉古勒相信,他依然在用他認為正確的方式執行天命,藉此扭轉自己身為工具染血的痛苦,這些都是角色對自身處境的再詮釋,並在過程中為自己帶來力量。
但我想,《貓頭鷹的同伴》讓我們進一步去問一個新問題:「既然詮釋能帶來的力量如此強大,我們都用詮釋來做什麼?」
是誰的詮釋?詮釋對誰有益?在詮釋中,有沒有什麼被強調或抹除了?
什麼時候,我們是在寫自己的生命故事,透過詮釋來與命運維持一個有彈性、有韌度的關係。
什麼時候,我們其實是在尋找另一個外於我、大於我的權威專家來倚靠?
什麼時候,我們給自己的版本,其實是所謂的宗教或靈性繞道(bypass)?讓我們對世界上實際發生的事情別過頭去?
詮釋這件事,我們要拿來自我賦權,還是自我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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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憐憫塵與土——《貓頭鷹的同伴》選自影集《好預兆2》05【故事旅遊主題路線】系列 #12
世界有很多可怕、讓我們感到無助的事,生活中也總會有不受我們控制的人事物與經歷。「凡事倚靠命運/全知者」確實能為個體帶來一定程度的平安穩定感,有時那能朝向積極良善,但倚靠權威可能產生的問題,自有宗教、政治、文化群體以來,也早被討論過非常多次了,那是一種我們為了「更大的善」、「大局」非接受不可的必要附帶損傷嗎?還是有別種可能?
下篇我們將再回到《約伯記》中約伯對神說的話,在其中一個翻譯版本中,他對神說了「我憐憫塵與土」。塵土指的是什麼?約伯真的像主流神學解釋那般,因為理解了自身渺小、完全委身予神而得平安,還是有其它人性的解讀角度?
🍎【故事旅遊主題路線】我們是否擁有真實的選擇?一個提問,三則故事
【2024年3-6月,預計週五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