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罪羊」是怎麼來的?牠其實有對照組,另外那隻羊後來怎麼了?
01A. 遭放逐的代罪羊
《好預兆》改編影集時,有幾個與原著小說不同的創作選擇。與我們文章主題特別有關的,是影集花了更多篇幅呈現「惡魔克羅里如何理解自己的墮落」以及「角色如何被他們的經歷影響(包含可能的創傷)」。
先讓我們試著想像一下「墮落」這件事。
用故事的語言來說,「墮落」可以被理解成「天使與他們最初的根源(神/愛)斷裂」。
最初的根源是什麼?就是自從有生命、有意識以來,我所知世界的全部。包含我的創造者、我與創造者的緊密連結、以及存在緊密連結中的歸屬感與被愛的感覺。
「墮落」就是天使從那樣的連結墜落,掉出他們所知世界的邊緣。
本來是有歸屬的,現在被放逐了。本來是被愛的,愛被收回了。
依克羅里的自我陳述,他墮落,是因為提出問題。
在克羅里還是天使時,他協助創造了部份的宇宙,卻聽說一切註定要在六千年後毀滅。當時他相信,只是提出疑問、提出觀點,應該不會惹禍上身。
我們發出聲音是為了彼此理解、為了進一步與他人連結。
但天使克羅里發出他的聲音,得到了什麼?他唯一擁有的連結被掐斷,他墜落,並被標籤為「原本自我」的反面。
正因為他選擇發聲(做為他自己,在群體中現身),他應得承受被放逐之苦。
說到「被放逐到群體之外」,這邊值得一提「代罪羊」的由來。
依《舊約》描述,每年在贖罪日這天,大祭司會牽來兩隻山羊,用抽籤的方式決定其中一隻做「代罪羊」。大祭司將兩手按在山羊頭上,標示山羊承擔了社群犯下的罪惡,接著,這隻山羊會被驅趕到曠野中,推入陡峭山澗等死。
這雖然是特定宗教的儀式(其它文化中也有類似儀式),但在現代生活中,我們也能想到歷史、政治或日常社會中的實例。
「代罪羊」沒有導致問題,牠只是被選來「代表」本來就存在的問題。
比起討論解決方案,群體卻將問題全推給「代罪羊」,透過孤立、放逐、殺害等方式,維持群體內的穩定與安全感。
這邊的「代罪羊」與前篇討論的貓頭鷹類似,在原典中,牠們受懲罰,是因為某種外在的絕對命運。在這個重述版本的故事中,「代罪羊」被驅逐,則因為他居然在群體中「膽敢」做選擇、讓個體性被看見。
天使克羅里針對神意/天堂政策提出問題,他還想,如果是領導者,應該會想要聽別人的建議,最好放一個建議箱。
結果那導致了他的墮落。
不過,成為惡魔後的克羅里沒有放棄提問,想到他就是伊甸園裡,那條引誘人類食智慧之果(在《好預兆》故事中代表「自行做判斷」)的蛇,確實讓人覺得他的角色發展很有延續性。
何況,克羅里的問題都很值得深思。他戳穿故事裡眾人不假思索接受、言必稱的神意,促使我們思考「只因為有人宣稱神(命運/宇宙)的真相是那樣,我們就生一個道理說服自己,這樣真的對嗎?」
被放逐的墮落天使,選擇用他自己的方式,繼續在地球上行走。
即便如此,他的經歷也不是船過水無痕。
在《貓頭鷹的同伴》中,克羅里與阿茲拉斐爾待在地下室的那一晚,阿茲拉斐爾曾經問他,身為惡魔,卻為了拯救孩子而違背地獄指令——
阿茲拉斐爾:「你到底是哪一邊的?」
克羅里:「我是我自己這邊的。」
阿茲拉斐爾:「天哪,那聽起來很…」
克羅里:「很怎樣?」
阿茲拉斐爾:「很寂寞。」
我第一次看這幕時,很被阿茲拉斐爾那句「很寂寞」觸動,但也因為注意力都在那,我直到第二次看才捕捉到另一個細節——
當阿茲拉斐爾話還沒說完時,克羅里的那句「很怎樣?」以及他略帶挑戰的眼神。
我突然感覺到了,那是一種情感防備。
在那個短暫停頓中,克羅里正在預備自己,以免受到阿茲拉斐爾答案的刺傷。
一瞬間,我也替克羅里感到害怕,要是阿茲拉斐爾說「很傲慢」,怎麼辦?
傲慢:hubris,這個字本身就是指「挑戰神的行為」
聖經神話衍生的文學中,對路西法等墮落天使的主流理解也是這個:驕矜自恃、妄想用一己想法提問神意,不懂臣服。
以克羅里對自身墮落的理解,不難想像他的情緒起伏。
他親身經歷過那評價系統的懲罰,他被放逐,正因為他想自己思考判斷、做選擇。
然而,克羅里沒有料到,阿茲拉斐爾給出的不是評價。
阿茲拉斐爾認出的是情感。
可想而知,克羅里在那個當下會否認。
為什麼?
基於對貓頭鷹、代罪羊…等動物象徵的討論,我們已經知道,在《貓頭鷹的同伴》嘗試重述、對話的這支神話傳統中,寂寞得到的不是同理。
寂寞本身,就是懲罰。
如同貓頭鷹的哀哭,承認寂寞,那便是他應得的了。他肯定有哪裡不對勁,如果會寂寞,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在真實日常中,類似情境也常發生。
做為一個社群,我們多半迴避對負面情感做出社會反應(例如連結、接納)。我們改下評價或給建議。「會不會受苦的人哪裡做錯了?」、「會不會受苦的人想開一點、轉換信念、不要硬幹…就不會那麼痛苦了?」當然,在特定的實務案例中,這些建議有時能帶來幫助。
但《貓頭鷹的同伴》珍貴之處在於,這個故事知道「我認得出來,那是寂寞」能帶來的力量。
在原著小說中,有一個場景被完整保留到影集裡,在呈現方式上,編導則加重突顯了場景中角色的情感面——
克羅里在公寓裡養著青翠盎然、全倫敦最美的植物。當他照料植物時,會將對照顧者的恐懼灌注到植物身上。當他發現植物長斑時,他就把那盆竟敢不足夠、不完美、令人失望的可憐蟲挑出來扔掉,還要當著其它植物的面,展示扔完後剩下的空盆,警惕它們「給我長好一點!」
在情感意義上,克羅里正是在重現自己遭到放逐的場景。
對墮落天使來說,最糟糕的事情(失去原初的愛與連結)已經發生了。為了避免再受傷,接下來只要堅持自己與愛、與連結都無關,更不會有受傷的感覺,就好。
在真實日常中也經常如此。除了療養曾經的傷口,我們更常感覺需要保護自己免受傷害的,是局外人看見我們對傷口的情感反應時,他們會做出的反應。
從這個角度看,當克羅里堅持「站在自己這一邊,自己做選擇,這件事一點也不寂寞」時,場景傳達的並不只是自由灑脫,而是也帶著自我防衛與舔拭傷痕。
然而,阿茲拉斐爾的回應是全新的——他能認出來,那是寂寞。
因為那種感受,阿茲拉斐爾再理解、再熟悉不過了。
他本來還以為,只有自己會那樣感覺。因為他是一個「不對勁」的天使。
01B. 在群體中被獻祭:代罪羊有個對照組,牠後來怎麼了?
我們談了「墮落」,現在來想像「倖免於難」的感覺。
沒有墮落的天使看似未遭波及,實際上,有一件同樣劇烈的事發生在他們身上。如果借用克羅里的公寓植物做譬喻,他們便是那些無瑕卻恐懼的其它植物。
更何況,神意難測,「墮落」與「倖免於難」的界線根本模糊不清。例如,阿茲拉斐爾其實也會提出問題,他也會做出違背天堂指令的判斷,也會嚮往做心所願的事情。
甚至,阿茲拉斐爾實際上做過「錯事」:
他曾經駐守伊甸園,當人類偷嚐智慧之果被放逐時,阿茲拉斐爾居然選擇把火焰劍送給人類,只因他擔心人類在伊甸園外的生存。當神問起火焰劍的下落,他還顧左右而言他,看來肯定要受天罰了吧,阿茲拉斐爾卻再也沒有從神那邊聽到後續。
規則撲朔迷離,我們每做一個選擇,都像身處迷霧、踏在懸崖邊,那是什麼感覺?
特別當阿茲拉斐爾內心深知,自己在天使中格格不入,那又會是什麼感覺?
阿茲拉斐爾不會把克羅里的宣稱誤認成傲慢,而能認出其中的寂寞,不僅因為他每日體會在群中被孤立,更是因為他恐懼。
貓頭鷹的哭喊,是以身做世人的警鐘。
懲罰的極致,就是寂寞。
然而,即使擔憂驚懼,阿茲拉斐爾也無法讓自己像其它天使那樣,麻木過日子。他無法旁觀無辜孩子死去,然後說讚美神,他們現在都與神同在了,讓我們臣服於早已寫定的「偉大計畫」。
如果他能那樣換取內心的放鬆與平安,他早就那麼做了。但那樣,他也不會是阿茲拉斐爾了。
在故事中,阿茲拉斐爾代約伯問了天堂三個問題:
約伯應得如此對待嗎?
約伯若為了「大局」受苦,公義如何返還?
諸般犧牲與苦難,對「大局」來說,真的是避無可避的必須嗎?
過程中,阿茲拉斐爾飽嚐孤單。似乎在他所屬的群中,只有他一個在枝微末節上糾結。
彷彿那些都不重要,他的堅持都是孩子的堅持(有趣的是,在這故事中,他想救的正是孩子),他怎麼不長大一點,別自尋煩惱,多學臣服與信任神意。
人們對貓頭鷹鳴啼的反感再次出現。
煩惱都是你自尋來的,誰叫你不對勁。
但《貓頭鷹的同伴》藉著阿茲拉斐爾的三個問題,將鏡頭聚焦在「大局」覆蓋下,長久被視為輕如鴻毛的事物,給予它們能被清晰照亮的舞臺位置。
因為它們其實很重要。
我們提過「代罪羊」的由來,其實在儀式中,山羊不是一隻,而是一對。
至於會是哪一隻山羊被放逐,則是抽籤隨機決定的。正如「墮落」與「倖存」的規則,真要深究起來,其實沒有道理。
剩下的那隻山羊呢?牠留在群體中的方式,就是被宰殺、獻祭給神。
對於剩下的天使來說,墮落者是警鐘,也是仇敵。可是,他們體會的真是歸屬與愛嗎?還是一種被持有的「得救感」?
值得進一步問的是:
為了在群體中倖存得救,那持續被我們宰殺獻祭的,又是什麼?
如果我們拒絕犧牲自己的聲音、感覺、判斷與自主性呢?
無論哪一隻山羊,牠們只要仍爭取、仍渴望「能做選擇的自己」可以在群體或曠野活下去,牠們就寂寞。
這也是為什麼,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在《貓頭鷹的同伴》能建立真實的連結,不僅因為目標暫時一致,更因為他們認得出彼此懷抱的情感。
因為寂寞可以認出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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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是墜落,第二次是?——《貓頭鷹的同伴》選自影集《好預兆2》03【故事旅遊主題路線】系列 #10
至此,我們談了很多「選擇的情感面向」中相對沉重的部份。
然而,故事沒有停在這裡。因為「選擇」不會只有與根源斷裂的一面,也有會積極創造連結的另一面。
我們可以問:「如果第一次選擇導致墜落,第二次會是什麼?」
曾經跌落的人,敢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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