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選擇很寂寞——《貓頭鷹的同伴》選自影集《好預兆2》01【故事旅遊主題路線】系列 #08

by bliph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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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篇故事中,《沉睡者與紡錘》灑落的是明亮輕盈的光,《謀殺神秘事件》則帶來凝滯沉重的黑暗。在互斥的兩極之間,關於「個體選擇的自由」對上「個體註定的命運」問題的答案,還有沒有其它可能?

對現在的我來說,最能帶來撫慰與力量的答案,我是在今天分享的這則故事找到的。

它叫做《貓頭鷹的同伴》,是小說《好預兆》改編影集中的回憶橋段。這段可被視為完整故事、單獨觀賞的劇情,也並非憑空產生,而是改自《舊約聖經》的一則故事。

乍聽之下,這故事牽涉許多來源,感覺有點複雜。但請不用擔心,接下來讓我嘗試看看,能不能把它們的前後因果梳理清楚,串連起來與你分享——

♫ 進入故事世界 ♫

差不多在創世前後,因故墮落的天使們成了惡魔,自此形成分裂對立的天堂與地獄。在兩方陣營看來,最初那場戰爭只是暫時休兵,等到創世之後六千年,也就是神的「偉大計畫」預先排定的世界末日當天,雙方就能再打一場,看看誰是最終贏家。

為了這個「一定會發生」的未來,天使阿茲拉斐爾與惡魔克羅里分別被派來地球。一個鼓勵人類向善,一個引誘人類為惡,以便替各自陣營贏得靈魂,在最終大戰取得先機。

但在地球待上一陣子後,他們發現,人類根本不需要超自然外力影響,就會做出比地獄能料到更無情、更具殺傷力的事。但正當我們想「看來人性本惡」時,人類又會在意想不到時,做出天堂做美夢都想像不到的高貴之舉。許多時候,惡行與善行還出自於同一個人。

他們得出的體會是:像天使與惡魔這樣的存在,在被創造或墮落時,善惡就如同設定般烙印在本質中了。但人類不一樣,人擁有「自由意志」,所以要做什麼選擇,選擇會引發怎樣的後果,一切都是無法預料、不可言說的。

隨著他們在地球生活越久,一方面,在六千年的時光裡,唯一熟悉的恆定就是對方,名義上雖說是敵人,相處久了反而更像朋友。另一方面,他們也對這世界產生了依戀,不願意回去自己格格不入的陣營。於是,當撒旦之子降世,末日迫在眉睫,他們選擇了合作,嘗試扭轉命運。

《好預兆》小說及影集第一季所說的,就是「自由意志與選擇」的故事。

《貓頭鷹的同伴》這故事出現在影集第二季,但它把時間倒轉了四千多年,講述天使阿茲拉斐爾與惡魔克羅里的第一次「合作」。雖然在當時,他們還不確定是否能夠信任彼此。

那是西元前2500年,神最偏愛的人類——約伯,正要迎來生命中的連樁慘事。突然降臨的苦難原因無它,正是起自神與撒旦的一場賭局。

賭局是這樣的:某一天,神與撒旦聊天時,撒旦指出,約伯之所以敬愛神,是因為神很照顧他,讓他在物質與靈性上都享有豐盛。如果約伯失去一切,還能不改信念,那才能真正證明造物主大能。

神聽了,便允許地獄出手摧毀約伯的財產,包含房舍、穀倉、山羊、三個孩子還有鵝。看看約伯究竟會有什麼反應,神與撒旦誰的預測更準確。

天使阿茲拉斐爾不知為何,沒接到「天堂將袖手旁觀」的memo,自己一個人跑去阻止地獄派出的執行者,卻才發現「咦?這不是先前有幾面之緣的惡魔克羅里嗎?」

阿茲拉斐爾要克羅里住手,還特別說約伯是神最偏愛的人類,地獄是不可能傷害他的。

沒想到,克羅里卻說一切都是神特許的。為了證明他沒有在虛張聲勢,克羅里還當場用地獄之火毀滅了整群山羊。

看來,神真的撤回了對約伯的保護。

驚訝又不解的阿茲拉斐爾,連忙返回天堂,他想確認「這真的沒錯嗎?」

阿茲拉斐爾問天堂,約伯究竟犯了什麼錯,才應得這般遭遇?

負責管事的天使告訴他,約伯什麼錯也沒犯,正是因為如此,約伯才最適合當這場遊戲的賭注。

阿茲拉斐爾問天堂,如果這是一場神與撒旦的遊戲,等到約伯通過試煉,神會如何讓約伯遭受的不公義得到償還?

負責管事的天使告訴他,約伯失去的財產都會加倍回報。三個孩子雖然死透了,但已經五十七歲的約伯妻子,可以再承受生產之苦,生下七個新孩子。

阿茲拉斐爾嘗試表達,約伯夫妻很愛原本的孩子。人的生命不只是數字,情感連結也不是像天堂預設的微不足道,可以輕易交換或取代。

負責管事的天使嗤之以鼻。

在己方陣營得不到任何理解的阿茲拉斐爾,孤立無援,卻沒有放棄。他去到約伯家,心想,自己身為天使被規則捆綁,但他可以說服克羅里不要殺孩子。畢竟身為惡魔最棒的,不就是可以違背指令嗎?

(劇透:身為惡魔不遵守地獄指令,要是被發現了,下場更慘)

但克羅里先是諷刺天使「你說你願做神喜悅之事,包含殺孩子嗎?」接著更堅持他自己「渴望像摧毀約伯無辜的山羊那樣,摧毀他無辜的孩子。」

話都說成這樣,看來協商是破局了。阿茲拉斐爾正喪氣要離開,約伯家庭院裡的烏鴉卻突然發出「咩咩」的羊叫聲。

阿茲拉斐爾用奇蹟一看,才發現,克羅里根本沒傷害半隻山羊,而是用奇蹟把牠們都變成烏鴉,藏了起來。

原來,在阿茲拉斐爾出現之前,克羅里身為地獄指令的執行者,他早就決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做他相信正確的事,不惜在撒旦眼皮底下偷天換日。

至此,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發覺,比起各自所屬的陣營,自己似乎與對方(至少暫時來說)更像是同一邊的。

於是,克羅里在地獄人馬接力動手之前,表面上用烈火燒毀約伯家,實則讓自己、阿茲拉斐爾與孩子們躲進地下室,避開地獄的連夜攻擊。接著,他把孩子變成三隻壁虎,藏了起來。

在一切看似都被地獄摧毀之後,約伯仍不改對神的信念。從一開始自我懷疑,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讓神不喜悅,神才會把自己交給惡魔擺佈,到後來,神直接對約伯說話,讓他理解自身的渺小有限,沒有資格質問神意的道理。

就這樣,神贏得了賭注。

天使們降臨在約伯面前,恭賀他,失去的財產都會加倍回報。孩子全死了,但未來還能再生七個新孩子,是不是很棒!

約伯的妻子西緹斯一聽,差點出口詛咒上帝,幸好被偽裝成約伯朋友的克羅里及時阻止。

緊接著,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運用彼此建立不久的默契,在大天使與眾天使面前,即興演了一場迎接新孩子的戲碼,實則將三隻壁虎變回原本的孩子,再假裝他們是約伯的新孩子。

一切似乎進展順利。然而,阿茲拉斐爾即將面臨的最大試煉,才正要發生。

因為計畫太臨時了,加上孩子口無遮攔,引發了大天使麥可的疑心。

大天使加百列接著質問阿茲拉斐爾,那三個到底是新孩子,還是早該在賭局中死去的孩子。

眼看克羅里的技倆就要被拆穿,這時鏡頭讓我們看見,阿茲拉斐爾同時望向大天使加百列與惡魔克羅里。這是他在這故事裡做出一系列選擇後,最終抵達的一個重大抉擇。

據他深信的「自身本質設定」,天使不該對大天使撒謊,更不該藉此阻撓神意。

天使不應該在大天使與惡魔的注視下,竟然選擇回應惡魔的信任。

可是,阿茲拉斐爾卻選擇回答:「他們是約伯的新孩子。我以天使的身份擔保。」

我們能看到他的堅定,還有堅定底下的恐懼。他相信自己會因為說謊被逐出天堂、墮落成惡魔,卻依舊做了這個選擇。

或許因為他想拯救孩子,或許因為,在他與克羅里此次合作的過程中,他體會到了什麼。那個感覺對現在的他來說還太新,沒有語言可以描述。但冥冥中,他希望那能像孩子一樣,活下來。

他希望能像保護孩子那般,保護它。

大天使加百列顯然不認為天使有能力說謊,買單了阿茲拉斐爾的保證。

對約伯一家來說,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對阿茲拉斐爾來說,則不然。

故事最後,我們看見阿茲拉斐爾坐在浩瀚水邊,相較之下渺小的身影,正獨自哭泣。他做了選擇,現在,他等待著選擇即將帶來的懲罰。

惡魔克羅里出現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阿茲拉斐爾鼓起勇氣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他撒謊阻撓神意,已經是個墮落天使。克羅里可以帶他去地獄領賞了。

克羅里卻搖搖頭說,關於阿茲拉斐爾做的事情,他絲毫都不會告訴任何人。所以,一切都不需要改變。

但,阿茲拉斐爾對自己的理解改變了。

如果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天使,又不是墮落下地獄的惡魔,那麼,他到底是誰?

在那個,阿茲拉斐爾與克羅里一起待在地下室的夜晚,克羅里曾如此自述:他不是地獄那一邊的,而是「他自己」這一邊的。

他要做他自己的選擇。

他只是一名內心允許時,儘量依循地獄指令的惡魔。

現在,在嶄新一天的開端,克羅里把同樣的話給了阿茲拉斐爾:

你只是一名內心允許時,儘量依循天堂指令的天使。

你也是「你自己」這一邊的了。不需事事聽天堂的交待。你若內心不允,想辦法別遵守。你若心有所願,想辦法做選擇。

阿茲拉斐爾聽了,想起那個在地下室的夜晚,他聽到克羅里如此自述時的感受——

喔天哪,那聽起來
很…寂寞。

現在,在白日照耀下,克羅里不再否認了。

對,你是有選擇的。

有些時候,選擇很寂寞。

《貓頭鷹的同伴》便以此收幕。靜默中,不真實歸屬天堂的天使與不真實歸屬地獄的惡魔,相伴坐在看似最不相同的彼此身邊。因為都嚐過了選擇與寂寞,某種真實的連結在這裡被創造出來。

那是他們的智慧之果。

那也是他們的伊甸園時刻。

♫ 與故事暫別 ♫

01. 那聽起來很寂寞:選擇的情感重量

《沉睡者與紡錘》相信:「選擇讓我們創造命運」。《謀殺神秘事件》則提出相反論證:「命運早就註定了我們會做的選擇。」

系列文章走到這裡,如果我們只有前述兩個故事併置,似乎變成了「自由意志」對上「宿命論」的價值二選一。取決於我們遇見故事當時的生活,以及我們比較喜歡相信哪一種觀點,很大程度影響了我們會對哪一個故事更有共鳴。

在這場對峙中,《貓頭鷹的同伴》做為系列收尾的故事,它的存在意義不在投下那張決定票,而是提供另一道光源,為我們照見一件非常重要,應該被故事好好述說的事情

——選擇不僅僅是我們在意識(或意志)上的行為,實際上,選擇吸滿了情感的水份,所以很重、很重。

首先,讓我們先從篇名的貓頭鷹聊起…

在這則故事裡出現許多動物,都不是隨便挑的。編劇借用牠們的神話象徵、再轉化它們,透過兩相比較,我們能看出,這則重述故事(retelling)可能想對「原典」說些什麼。

我們一般熟悉的貓頭鷹,常代表智慧招福,但在聖經神話中,貓頭鷹可不是正面象徵。【註1】

《貓頭鷹的同伴》改寫自《舊約》〈約伯記〉,約伯在歷經試煉、承受苦難時,曾經如此自述:

「我是龍的兄弟、貓頭鷹的同伴。」

考量到約伯的慘狀,他指的顯然不是(我們以為)智慧又招福的貓頭鷹。

事實上,在約伯的世界裡,貓頭鷹不僅「不潔」,也總是在荒涼、廢棄之地築巢。那些地方之所以荒涼,是因為受神審判被徹底摧毀,根本無法住人。

因為這種苦難源自絕對的道德審判,當貓頭鷹出現時,人們會想,這邊的人一定犯了大錯,很快就要遭到天罰。如果在城市廢墟發現貓頭鷹,人們也會認為,苦難的承受者是自食其果,千萬要以他們做警惕。【註2】

貓頭鷹的嗚嗚叫聲,象徵被命運審判、被群體遺棄的哭喊。更慘的是,哭聲無法引發同情,而是做為道德警告。貓頭鷹越是哭,眾人越是要離牠遠遠的。

約伯的自稱,是在描述他從「神最愛的人類」一夕慘事纏身的心境。他受的懲罰不僅包含實際的遭遇(山羊、莊稼、房舍、孩子…都被摧毀),更包含神話觀點下,受苦之人應得的社會對待:

沒有人會想當貓頭鷹的同伴,在荒野獨自哭叫,是貓頭鷹的唯一歸宿。

那被孤立、驅逐、離群的寂寞,就是懲罰。

〈約伯記〉原典強調的是命運的絕對與不可質疑,約伯什麼也沒做,甚至是當時最敬神的人,物質與寂寞之罰卻突然降臨,就因為神與撒旦打賭,想看在逆境中,約伯能否不改其志。

原典的結尾強調:個體無法真正參透命運,唯一安身之法是加倍臣服、在靜默中等待。【註3】

《貓頭鷹的同伴》用〈約伯記〉的典故命名,但讀完故事的我們知道,在重述版本中,主角不是約伯,而是決定對天堂/地獄陽奉陰違、依憑本心做選擇的天使阿茲拉斐爾與惡魔克羅里。

不像約伯能雙手舉高說他什麼都沒做,阿茲拉斐爾可是扎扎實實做了選擇。

他的心理困境,正來自於他做了選擇。

在其它歌頌個體選擇的故事裡,主角做了選擇,他會感覺不錯,觀眾也會感覺不錯。

但在《貓頭鷹的同伴》故事中,阿茲拉斐爾依願拯救了約伯無辜孩子的命,即便天堂不會同意,他也相信那是正確的事,他甚至逃過了天堂的「制裁」。但,理應愉快的收尾卻充滿苦澀與失落,猶如他被趕出伊甸園。

因為他實際上,還是受到了懲罰——

「你只是一名內心允許時,儘量依循天堂指令的天使。」

「但那聽起來…」

「很寂寞,對吧?」

「可是你不是說過,那不寂寞…」

「我是惡魔耶,我那是說謊。(那當然寂寞)」

故事的第一個翻轉在此——

貓頭鷹的處境,不是來自外在而絕對的命運,而是個體的自由與選擇。

貓頭鷹並非惡兆,牠的叫聲提醒我們:那些生命中真正重要的選擇,經常伴隨著寂寞。

【註1】詳如〈利未記〉、〈耶利米書〉、〈以賽亞書〉…等

【註2】後來確實有學者從此切入,認為聖經中的貓頭鷹還是能衍生出智慧的意涵,不過強調的是(特別在接近末世之前)信徒要有分辨真神與假見證的智慧

【註3】「靜默等待」也是〈約伯記〉原典的重要主題之一,也在《貓頭鷹的同伴》故事中被翻轉了,我們在系列文章的收尾會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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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 / 獻祭:羊與群的兩種孤單——《貓頭鷹的同伴》02【故事旅遊主題路線】系列 #09

《貓頭鷹的同伴》提到非常多動物,都不是隨便挑選的,而是都借用、甚至轉化了聖經神話賦予動物的重要象徵。我們已經討論了貓頭鷹,下週登場的重要動物角色則是:

山羊!

讓我們聊聊「代罪羔羊」的由來,以及那與這個故事、與寂寞,又有怎樣的關係…

>>> 敬請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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